李治差点废了她。
那时候她野心勃勃,什么都要插手管,想趁着李治病重独揽大权,隔绝李治和老臣们的来往书信,飞扬跋扈,志得意满。
李治勃然大怒,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连废后的敕书都写好了,盖过玺印,李治亲笔画日,交由门下省审核,一旦诏书发出,她将会被剥夺一国之母的高贵身份。
武太后心惊胆战,她尝过独守青灯的清苦滋味,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放逐!
她脱簪披发,泣告李治,弘儿年幼,陛下若是废了她,将弘儿置于何地?朝臣们居心不良,撺掇他废后,就是为了把弘儿赶下太子之位!
李治犹豫了。
趁着他犹豫,武太后抢过诏书,胡乱撕扯,废后的诏书是绢帛写就,不易撕开,她恨不能用牙齿把诏书咬碎。
李治叹了口气,俯身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媚娘,朕错了,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他自称朕。
那一刻,武太后终于明白,不管李治平时对她有多容忍,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会翻脸无情。
这些年她辛苦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一步架空李治,渐渐掌握实权,可是回想起那封诏书,还是会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出于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因为她的权力,来自于李治。
李治说到做到,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废后的事,一次也没有。
他时常生病,越来越依赖于她。
她是皇子们的生母,也许他以己度人,觉得她会为儿女们鞠躬尽瘁。也许他权衡利弊,发现其他人都不可信,唯独她值得信任……
不论原因是什么,武太后抓住机会,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她感激李治给予她的温情和忍让,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李治在一天,她没法改天换地。
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缚她,提防她,重臣的选拔任用,由李治决定,还有最重要的——军权,李治从没有让她染指过。
现在李治要走了。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悲伤难过,也没有暗暗窃喜。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冰冷无情,眼里只看得见利益,其他七情六欲只是点缀而已。
内室的灯烛撤下去了,房里点了一炉清雅的香,红日刚刚爬上半空,光线从窗纱透进室内,暗香浮动。
“九郎。”武太后俯身,轻抚李治的眉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我来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温柔,“媚娘,这些年,我时常卧病在床,朝政大事都是你代为操劳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夫妻,理应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这些年的防备猜疑,互相算计,和年轻时甜蜜火热的感情,俱都化在这一笑当中。
“可惜现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满园杏花盛放,桃李争芳,你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在湖边打秋千,那么多宫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李治是在翠微宫认识她的。
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诚孝,每天侍奉汤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落发出家,干脆孤注一掷,妄想打动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后,排除万难接她回宫,满朝文武反对,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宫……难道李治早就认识她了?
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武太后眼波淡扫,扭头看过去。
裴英娘掀开锦帐,走到床榻旁,“阿父,准备好了。”
李治扬眉,做出这个动作让他气息急促了点,微笑着道:“好,扶我起来……”
他浑身僵硬,没法动弹,近侍们偷偷抆干眼泪,跟在裴英娘身后走进内室,为李治穿上衣裳,搀扶他下床。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听一遍《春莺啭》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
她扶着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内室。
初冬天气,庭中万木凋零,清早起来,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却花团锦簇,恍若欣欣向荣的春日,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丛枝叶碧绿,芙蓉、牡丹、芍药、菊花次第开放,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
百花盛开,艳如彩霞,生机勃勃,泼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草,“我想要看春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
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异曲同工,不足为奇。
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春日盛景,宫婢铺设好软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锦榻上,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枝头花朵丰腴,花形妩媚。
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李令月横抱琵琶,裴英娘手抚箜篌,李旦吹笛,李显弹琴,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们在吹奏《春莺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