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凉的声音一遍遍在荒野中回荡,一遍遍将祝福与期盼送给所有已逝者。很少有人流泪,他们宁愿大口的喝酒。既然上马为贼,谁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祝福别人同时也就是在祝福自己,埋葬别人,其实也就是将自己这辈子对生活的期望一点点埋葬。
张松龄有些受不了周围的气氛,这让他感觉很压抑,很困惑。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送别自己的同伴。
“喝点儿酒吧!”赵天龙将一个皮口袋递过来,低声提议。“喝完了赶紧去眯一会儿,咱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嗯!”张松龄接过皮口袋,狠狠地灌了自己两大口。有股炽烈的滋味从嗓子直达胸口,把肚子里的火焰也给勾了起来,跳跃着,再度从心脏涌上脑门。
他非常想跟人说话,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支撑着他自己努力前行的那些有关国家民族的大道理,这个场合讲出来就显得非常假。而总结白天作战经验教训的话,说出来未必有人爱听。想学着其他马贼那样上前送给逝者几句祝福,平素耳熟能详的悼词又过于苍白无力。正郁闷间,耳畔有低低的马头琴声响了起来,婉转悠长,如泣如诉。
张松龄悄悄地侧过头去,发现拉琴的是一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青人。又高又瘦,黑长的手指在琴弓上熟练地上下移动。
低沉的琴声穿透越来越深的夜幕,将众人眼里的忧伤和心中的苦闷汇聚于一起,随着夜风送走。正在呼喊的马贼们渐渐停止了呼喊,正在痛饮的马贼们缓缓放下了酒袋。大伙慢慢地围上前,慢慢地围着拉琴者坐成一个大圈子。每个人脸上,都涌起了几分虔诚。
“呃,吼吼,吼吼,嗯,啊,哼,鞥……”拉琴者的嘴唇没有动,却发出了一连串悠长而又古怪的音节。高高低低,仿佛穿越隧道的风,带着远古的呼吸与记忆。
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红星在火堆上“啪啪”跳动。几十颗巨大的流星从夜空中滑过,落向草原上的未知之处,引发几声野狼的长嚎。”
不高,却清晰无比。那头狼仿佛就在人的身边,但是你却看不见他的踪影。其嗥叫的声音抑扬顿挫,与拉琴者发出的声音隐隐想和。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沧桑!
张松龄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脱离了出来,缓缓地升到了半空。从高处向下望去,夜晚的草原安宁而又祥和。所有的硝烟都被夜风吹散,所有的血迹也都被青草掩埋。短短数息之间,高山就变成了平原,绿野就变成大漠。一处处孤零零的毡包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阙,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阙,眨眼后又变成了废墟,变成了瓦砾,变成了一粒粒尘沙,被风吹起来,迷住行路人的眼睛。
一伙光着肩膀的汉子从远处走来,手里拎着石块,棍棒上挑着羽毛。他们在草原上追逐野鹿,猎杀狐狸。他们为生存而挣扎,为争夺几头牛和一匹马的归属权而互相厮杀。他们的背影渐渐跑远,代之的是一群穿着牛皮甲,挽着巨盾的士兵。随着一声凄厉的牛角号,投出的长矛遮天蔽日。
遮天蔽日的长矛,很快又被遮天蔽日的羽箭所取代。牛皮甲变成了两档铠,巨盾变成了弯刀。当弯刀和两档铠被风吹散,铜钉夹棉铠和青铜火炮走上草原。随即,青铜火炮幻化成了步枪,日本鬼子的膏药旗遮天蔽日。
那些挑着膏药旗的鬼子点燃帐篷,牵走牛羊,杀死女人、老人和小孩,乐此不疲。张松龄的灵魂瞬间又从半空中跌回体内,抓起一直放在身边的三八大盖儿,本能地就往起跳。他的身体却被赵天龙牢牢地抱住了,“快醒醒,醒醒。黑灯瞎火地别乱跑,你根本不认识路!”
张松龄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茫然地张开眼睛,“怎么回事?赵大哥,我刚才怎么了?!”
“你睡魔症了!”赵天龙慢慢放开他,低声回应,“啸是用来给死者送行的,第一次听到的人,非常容易睡过去!”(注1)
“呃,吼吼,吼吼,嗯,啊,哼,鞥……”马头琴声和吟唱声还在继续,调子仿佛一直没有变过,又好像经历了千百种变化。坐在拉琴者周围的马贼们都半闭起了眼睛,身体随着琴声的旋律前后晃动。
张松龄用手狠狠搓了把脸,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这是什么歌,真是奇怪。我一句都没听懂,却好像被他给迷惑了一般!”
“我们叫它‘啸’,那些词,也压根儿没任何含义!”赵天龙咧了咧嘴,摇着头回答。“会唱的人很少,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我曾经听我师父唱过,我师父是跟他师父学的。每打完一仗,他都会唱一次。专门用来给死者送行!”
“原来是这样!”张松龄轻轻点头,再度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却再也找不到刚才的狼嚎。
那头野狼消失了,或者从来就没出现过,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可那头狼的嚎叫声却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当中,仿佛就是他记忆的一部分,孤独而又倔强。
注1:啸,古代草原民族的歌吟方式,历史可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甚至更久。通常用于战后为勇士招魂,或者战前鼓舞士气。节庆时期,也有专人吟唱。
第四章 群英 (六 下)
“你刚才梦到了什么?“赵天龙不想张松龄再度被琴声催眠,向他身边凑了凑,低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