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盥洗收拾了一番,等用完饭,便径直去了木叶阁。
屋里琬宁正临窗誊录典籍,她可谓是另一处活着的秘阁了。窗子半掩,滴答滴答的雨声有节奏地拍打着丁香树叶。
成去非进来便四下寻她身影,见她坐于案几前,大概猜出她在做什么,上前低唤了一声“阮姑娘”,琬宁手底一滞,墨凝于笔尖滴了下去,这一页算是坏了。
琬宁一阵惊惶,又带几分羞怯,正欲起身见礼,被他轻轻按住了。
“你把这两卷东西整理下,次序排好,有太过凌乱改动较多处,重新誊写,和这笔迹要像,我看着眼顺。”成去非并不在意她反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拿她当长史般用。
说完往屏风里头小榻上就势和衣躺下,冲她又道一句:“替我拿被褥。”
琬宁还在发怔,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成去非不耐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半点眼色也没有。”
说得她大窘,红着脸忙进内室把自己那套抱了出来,小心翼翼替他铺开掩住半边身子,只听成去非仍有吩咐:
“我同曹孟德一个癖性,好梦中杀人,你不要近身,只管做好我交代的事情。”
他语透寒意,又十分随性,说罢就真的阖了眼,再没言语。
琬宁自然退避三舍,连呼吸都谨慎了几分,悄然回到案几前重新坐定,忍不住拿眼角偷窥他一眼,大气也不敢出,唯恐那卷书稿发出动静,自己手底动作简直慢到极致。
这意为十分信任么?琬宁抿唇浅浅笑了,心底蠕动着不能为人所道的雀跃,半晌,才俯首认真看那沓东西。
“国之称富者,在乎丰民,非独谓府库盈,仓廪实也;且库府盈,仓廪实,非上天所降,皆取于民也,民困则国虚也。”
开篇可谓十分大胆,却又力透纸背,琬宁脑中立刻勾勒出一袭青衿书生模样的身影来,年轻人才会有的“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的新鲜气息,扑面而来,她心底微微轻颤,不知是何人所书,竟有这般眼界,亦让她觉得分外新奇。
等再往底下细阅,越发觉得了不得。她本养于深闺,受儒风教化,学的是中正之道,可半途忽遭大祸,不能不让她心底存疑,就是圣人亦有累累若丧家之犬的时候,然阮家的一夕覆亡,到底重创了她尚且稚嫩的心灵,许久都只觉天地无序,人命贱如蝼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而此刻笔下文字,分明把她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句句落在实处,字字鞭辟入里,事无巨细,抽丝剥茧,这该是花了何等的心思?
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应是这般了。
如此一路看下来,琬宁渐渐看出症结所在,万变不离其宗,一切皆不可离“土地”二字,这人真是玲珑剔透,百家皆拿来为其所用,有理有据,杂糅相间,又叫人心服口服。
这便是本事,琬宁正欲轻叹一声,忽想起那边还卧着的成去非,把这份唏嘘感慨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便正襟危坐,神色也庄重了几分,就着淡淡的烛光徐徐抻开了第一张宣纸……
手底笔墨柔软,一竖一直,一钩一挑,琬宁初上手学有九分像,他这字不好把握,很多时候走势突断,仿佛一个人,本精神百倍,忽就疲软下去,她自然不知道这是病榻上所书,心底不免纳罕。
好在她功夫细,又最能沉得住气在这上头,额间不觉微微沁出些细细的汗意,她遮袖轻轻拭了拭,凝神端详片刻纸上文字,又埋首继续了。
榻上成去非身子动了动,骤然一惊,便彻底醒过来,被褥上少女特有的体香氤氲在鼻间,他无意拥在怀中,俯首幽幽嗅了一阵,才悄然起身,绕过屏风,驻足抬首凝视那烛影中的人。
她执笔的模样,也自是娇柔不失庄重的身段,清门静户养出的女孩子。
成去非是从身后贴上来的,忽就把持住了她的手腕,多用两分力,琬宁身子一颤,笔端不稳,那最后一捺便彻底偏了,在纸上牵出些许长,格外刺眼。
“这一字,当是力尽神危时所作。”成去非目光落在书稿上,提引道,琬宁本连气都透不上来,听他此言,这才注意到那原稿上的最后一捺,果真也划出好长去,断笔扎心。
可他所行,弄得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含糊应声,成去非很快察觉出她的异样,甚觉可笑,看不出她平日里一点小事就脸红羞怯的一个姑娘家,昨日竟敢对他僭越行事,诗书礼仪恐怕早抛九霄云外了。
这么想,他便有意凑近了身,在她耳畔直吐气:“你既不肯留,不如今晚我留下来……”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话,琬宁登时听出其中暗示,可迎上这双寒潭不见底的眼睛——当真是一泊平平静静却能溺死人的渊潭,心中怯意更添几重,咬唇低首,直往后退,但听成去非冷笑一声:
“昨日的胆子呢?一说到正事,你反倒畏首畏尾起来。”
说着翻了翻手底文稿,脑中停顿片刻,步芳的事他还不曾回话,不过,他已拿定主意,此事无须自己亲自开口,也自能解决。
“你过来,为我梳发。”成去非放低身子,坐了下来。琬宁闻言暗惊,又愣在那里,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似辨其意。
“这都不会么?”成去非稍一抬眼打量着她,琬宁手里还握着笔,因方才的慌乱,无意间墨汁淋漓了一身,此刻局促着,看上去倒有几分憨劲。
他自然就想起她身世,阮氏案发时,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姑娘,到底是年纪幼,许多该家族中年长女性教授的东西,活生生被截断,再后来,想必也没人交代过闺房女儿的私事。就好比此刻,她待自己,自然是有心的,只是这颗心,该如何用,未必清楚,大约也就是懵懵懂懂少女的情怀罢了。
“是会,还是不会,你倒是说句话。”成去非手底不闲,眼睛过着文稿,身子纹丝不乱,坐姿挺秀,是衙署办公的模样。
琬宁放下笔,怯怯走过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出了手,被他一句话就挡了回去:“你也不盥洗一下,是要抹我一脸烟吗?”
多少有嫌弃的意味,琬宁心下窘迫,搭眼一看,自己手上果真沾了墨,慌得往襦裙两侧用力抹了几把,想自己年幼时初学写字,总是弄得到处都是,一双白嫩小手横竖沾正反两面,连指甲缝里都是洗不净的墨渍。
“算了,就照此重梳。”成去非说完侧眸瞧着她,“你不拿梳篦,打算直接上手?”
饶是他越这么说,越显得她笨手笨脚,除却写大字,毫无用处,她哪里有这么娇贵,跟着烟雨学过女红,学着给兄长做鞋,不过学艺尚且不精,便无从再续,想到这,琬宁面上不禁露了薄薄一层伤感。
这回她没发呆,默默取来了自己平日用的桃木梳子。他府上尚俭朴,当初给送来的就是一把普通的桃木梳子,寻常人家也用得起。
可到底眼前是他,琬宁完全像刚过门的小媳妇般含羞露怯的,手触到那一头青丝的瞬间,不由轻颤了下,仿佛握了一把秋夜的月色——
是冰过的□□。
尤其是抽掉簪子,悉数拢在手中的这一刻。
青丝上映着窈窕烛光,琬宁当这手中物是世间珍宝,又小心又温柔地一下下轻梳着,不想成去非忽言:
“你快些,挽结便可,都像你这般磨叽,这一日什么也不要做了。”
他本就是因一觉醒来,恐乱了仪容而已,稍做打理即可,不想琬宁梳上瘾了般不知道住手,没来由的让他心生不满。
几句话说得琬宁连忙匆匆给他打好结,低语道:“我不是有心要耽搁大公子。”
成去非敛衣起身,皱眉轻瞥她一眼:“有心又如何?不是同你说过了?圣人尚不避情,可慕,可怨,可求,毛诗且以‘关雎’开篇,男女之情,人伦之始,你倘是连这个都不懂,还读什么圣贤书?圣人让你发乎情止乎礼,意在节制,任何事都讲究法度,过了则生害,你要我说的多直白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