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锰留下等裴子曜,郑锡送他二人上岛。裴二爷和郑锡才聊了几句便到了,但郑锡却绕到湖心岛正西面泊了小舟,云卿抬头,见上面青石墙上用狂草写着“万法自然”,也是张颠的字。岸上入口便是石阶,石阶起点自然也是正西。云卿故意落在后头半步,小心查看了自己衣饰,见并无不妥方才稍稍放了心,抬头却见裴二爷正回头看她,云卿不大自在别过了脸,裴二爷却哈哈一笑,捉了她手腕子边往前走边对郑锡说:“恐怕是叫咱们的裴太太给吓着了。”郑锡便对云卿说:“我家老爷性子最好不过,别说是二爷的女儿,便是没干系且不认识的误闯了这岛,也最多遣走,决计不会呵斥半句的。”云卿忙谢过郑锡。
虽是小岛,却也有叠嶂之险。树木杂乱,浑似山间野象。石阶七万八绕,三人走走说说,很快到了终点。云卿回头一看,见大半石阶栏杆都隐没在冬日灰褐的枝干里,但终点与起点在一条线上,方位上仍面向正西。见云卿蹙眉疑问,裴二爷道:“我大哥初学卜算时曾为子曜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五行缺水,可堪生死。而裴家宅子主木,嫡长子五行缺水可不是要致裴家于死地么?”
云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以裴子曜的身份怎会自小戴一块不甚稀罕的黑曜石,他那名字取的又不是这个意思,原来竟是五行缺水。所以西主金,金生水,才将出口皆皆开向正西?但……”云卿不敢说下去。
裴二爷了然,点头说:“但西金克东木。大利西方,实则是保北水子曜而损东木裴宅。”
云卿惊讶,细想来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裴子曜有如此疼他爱他的父亲,想必此生亦足矣。
然而又一想方才石墙上的字,不免笑说:“既是如此,又何必题‘万法自然’呢?一边竭力去改变,一边又宽慰自己要顺从,倒不痛快了。”
裴二爷和郑锡相视一眼,各自笑了。裴二爷问:“如你看来,当题个什么字为妙?”
云卿环顾四周,此处已到了石阶末端,往前是一条三四丈长的粗短石板甬道,甬道旁边扎了花架子,上面虬枝盘踞,像是蔷薇和藤萝,花架子以外是各色繁杂花木,有榆有桑,有柳有杨,高矮粗细姿态各异,想来到了盛夏必是一番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的美景,云卿心向往之,便笑道:“不若‘中正安舒’便好。”
郑锡问:“作何解?”
云卿笑道:“以卜算窥测天意,以布阵改变运数,实在已经算不得‘万法自然’了。不若‘中正安舒’,坦坦荡荡,磊落大方,与人无伤,但求心安,如此也就够了。”
郑锡连连点头说:“确然如此。只可惜‘中正安舒’说来简单,做来却是比‘万法自然’更难上几分,恐非悟道之人不能成也。”
如此一来,云卿与裴二爷不免也各自陷入沉思。
甬道尽头是一道白石拱门,门极小,堪堪可并行二人,走过石门,豁然开朗。但见层台累榭,碧瓦朱甍,飞檐反宇,丹楹刻桷,比之肃穆庄重的裴家更显华美精致。郑锡却带着他们走进正西一角铜环朱门,一进门云卿眼睛便被熏得慌,里头烟雾缭绕,药香浓郁,炙烤如炎炎夏日,定睛一瞧,倒像是道士的炼丹房。郑锡歉笑说:“二爷请。”大约他是不便进去了。
裴二爷便辞了郑锡,拉着云卿手往前走,边走边喊:“大哥,是文柏来了!”喊了两声,云卿方见前方走过来一个灰色布衣的身影,远看形如裴子曜,近看则神似裴二爷,看见云卿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对裴二爷笑道:“你可服了我了?我那一卦说你此生虽膝下无女,但偏有父女情分,你还不信,故意只收女徒不收义女。我就不信你今儿带过来的还是你的女徒弟。”
裴二爷让烟熏得干咳了两声,说:“是是是,是我闺女,赶紧带过来拜见她大伯父——你这是炼的什么药,味儿太冲了些,快找个其他地儿说话,我可是特特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少攀交情。”
裴老爷一巴掌拍在裴二爷脑门儿,说:“没大没小!”然后对云卿笑得慈爱,道:“是叫云卿吧,苏州人。我先前见过你的,那时你还太小,七岁,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一下。云卿全然不记得,只抱歉地笑,还未行礼裴老爷便道:“来吧,知你们要来,我备了壶好茶。”说着带他们出来去了最近的小花厅。
裴二爷大喇喇坐下顺手摸了个苹果猛咬一口大嚼起来,裴老爷一把抢过来,说:“天儿冷,吃急了要闹肚子的,先喝茶暖暖脾胃再说。”说着将那苹果收起来,给他递了一杯茶水。
茶水清透,闻之略微苦,云卿接过茶水便笑:“是菊花茶。”
裴老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笑说:“不止,你喝喝看。”
云卿便依言吹凉了茶轻啜一口,细细品了半晌,边回味边说:“入口甘甜,回味微苦,略有涩味,稍带清寒。许是打了霜的菊花连清霜一并摘下阴干收藏,辅以枸杞、枇杷还有……却不大品得出来。不过后来大约是在坛子里铺了一层蜂蜜,至于是什么蜜……味道甘冽清甜,是槐花蜜吧?冲泡的时候,想必还加了一些冰糖压制酿菊的苦味。”
裴老爷捋着三缕清须哈哈大笑,连连说好,最后方说:“大半都猜对了。不过另加了野菊花、雪梨干、梅花雪水等物。虽是制茶,但用了酿酒的木桶,只是木桶削得极薄,外头抹了蜂蜜一层一层往里渗,因放在阴凉处所以渗得极慢,却也极入味,所以冲泡时亦不需再加冰糖调味。”
云卿连连点头称奇,低头几番品味,越觉苦甜相宜、以涩解腻、清凉润口、甘甜清冽。裴二爷在一旁品着茶安静听着,直等他们二人说完了方开口道:“大哥,我素知你替人卜卦的规矩,一人一生只卜一次。云卿的这次,我想现在就帮她求了。”
086 天机
“卜卦?”裴老爷笑,“你不是不信?”
裴二爷耷拉着眼皮子,反问:“你不是说很准?”
裴老爷懒得理他,慈爱地问云卿说:“你别听他的,单说你想不想卜这一卦?”
云卿原不知裴二爷带她来竟是为了卜卦,当下只觉得有几分怪怪的,听裴老爷如此问,左右一想,笑说:“往日里倒是不曾特地去卜过卦,倒不是不信,只是怕窥天意而压心境,反不如糊里糊涂过日子来得洒脱。此番纵是有意要卜这一卦,一时倒也想不起来要卜些个什么。”
裴老爷赞赏点头说:“你有如此心境便是最好。我年轻时不懂难得糊涂的福气,初学皮毛就急着为犬子卜卦,结果知而惧,惧而妄变,妄变而费筹谋,终落得一生担惊受怕的下场,无奈悔之晚矣。你父亲因此事看足了我笑话,今日却甘愿为你跳这个火坑。”
“谁都像你似的不洒脱?”裴二爷睨他一眼,半晌方放下茶盏,望着云卿幽幽一叹,说,“从前看你为子曜筹谋只觉你痴傻,现如今自己也把孩子养大了,又聪明,又漂亮,又懂事,又孝顺,真是看着就高兴,但正因为如此,看她偶尔犯回傻就气的吃不下睡不好。骂她吧,见不得她哭,罚她吧,见不得她疼,回头遭罪的还是自己。所以干脆卜上这一卦,若她命中真有此劫,我便痛快放手由她去了,也不会如你这般看不开,天天年年地难为自己。”
云卿听得眼圈儿发红,裴老爷看看他二人,摇头笑说:“你迟早少不了难为自己的时候。”又对云卿说:“虽非生父,但养恩更比生恩大,你拜谢了你父亲,再报生辰八字于我。若你不愿受此牵绊,稍后只需不听不看,只当叫你父亲安心便是。”
云卿依言起身,先谢过裴老爷,方端端正正跪了,道:“都是女儿不孝。父亲大恩,女儿自不敢忘。若父亲当真不允,不论是何事,女儿亦不敢有违,自当从命便是。”
裴二爷也不扶她,只看着她点点头,说:“你确然是不孝,怪都怪我太惯着你。今日你跟着我,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往后若没人这样顺着你,你也别哭哭啼啼地埋怨。你自小历经苦难,比同龄人聪慧懂事许多,自当明白什么叫做抉择,什么叫做担当,什么叫做分寸。我不说不允,但你需得知道,旁人虽道我有通天的本事,但我最怕有朝一日一身本领却救不得你,但愿你此生别叫我有这等悔恨就是。”
说到最后裴二爷声音也略带沙哑,他看了云卿半晌,方对裴老爷笑说:“不过这么件事儿,硬叫你说的生离死别一般。我就说跟着你,心思都要重上百倍。快替她卜卦吧,我岚园还有好多事要忙,不能在你这里耽搁。”
裴老爷默然看他,点点头说:“好。”说着叫云卿报了生辰八字。
云卿仍然跪着,看着裴老爷从内室取出一方木盒,盒子里是五块黑色方形薄片,长三寸,宽一寸,云卿定睛一看,是黑曜石磨制而成,上刻道符,书太乙神名,暗光涌动,似有变幻。看到此处云卿不免叹:竟是五曜算法,稀奇了。
这世上卜卦算命之多,有用五行,有用八卦,有用二十八星宿,各自不一。而五曜算法云卿也只听裴二爷提过几次,据说乃是用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五星卜算,所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实则对应五行八卦,但又变于二十八星宿之间,颇为复杂。云卿见裴老爷神色严肃,亦是大气不敢出一声,但毕竟看不懂,只晓得裴老爷将五块黑曜石牌翻来覆去变换位置,似八卦而非八卦,叫人眼花缭乱。饶是云卿平日里对这些东西不甚上心,如今也看得分外紧张,又见裴二爷也是紧盯着裴老爷的手,莫名就心生敬畏。到最后,裴老爷额上冒出细细冷汗,思索似乎变慢,脸色渐显苍白,桌上的黑曜石牌也半晌不见移动,末了,裴老爷拿起一块黑曜石牌,却几经思索不知应放在何处,到最后抬起头,看着裴二爷轻叹一声,随手掷了那黑曜石牌苦笑说:“好运数。我儿若有此运数,也不需我费心至此了。”
裴二爷因问:“何解?”
裴老爷歇息片刻,捋了捋胡须,却对外喊:“子曜?”
郑锰便带着裴子曜从外进来,说:“这才刚到,老爷如何知道的?”
裴老爷果真和善,笑说:“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郑锰说笑两句便退下了。
裴子曜在家穿着简单,不过一件石青色团福团花锦缎长衫,看起来安静又稳重。见云卿跪在地上不免一愣,但又见裴二爷坐在一旁面色不对,当下谨慎不敢多言,只上前道:“问父亲安,问二叔安。”
裴老爷笑:“大冬天的,穿得也太单薄了些。你来,就坐为父身边。”
裴二爷进门时是随意坐在了客位,正挨着裴老爷,如此一来裴老爷身边就只剩偏主位。在场三人都不是会为此计较的人,裴子曜却不敢贸然坐,只说:“谢父亲,儿子为父亲和二叔续茶。”言罢便上前拿起茶壶,裴老爷点头笑了,到裴二爷那里,裴二爷却用手捂了茶杯,不冷不热说:“不敢当。”
裴子曜僵了手,他心下自知缘由,不得不放下茶壶跪在地上请罪:“侄儿受人蒙蔽,为二叔披麻戴孝数日,自知罪孽深重,理无可恕,情无可原,不敢讨饶。”
裴二爷也忘了卜卦一事,冷冷说:“罪孽深重?你何止罪孽深重!幸亏我回来的还算早,若是再晚个十天半个月,怕我这闺女要被你活活逼死!你自小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你是样样不缺,我满以为裴家虽不济,若有你主事难保将来不会起死回生,这边还盼着帮着呢,那边你倒敢反咬我一口跟我动心眼子了!区区不过二十岁便开始不学好,我跟你父亲什么时候这样教过你?真是枉费你父亲一番煞费苦心!”
连云卿也没见过裴二爷如此动怒,当即吓得肩膀一缩。裴老爷看在眼里,又见裴子曜面色惨白,便道:“子曜,先扶你堂妹妹起来。”
裴子曜一愣,看一眼云卿,脸色煞白。裴二爷冷眼看着,又说:“你小子不把我放在眼里,敢在我不在物华的时候欺负我徒弟,我只当没你这个侄儿,从今往后也不敢巴结你这个裴家少爷。但你记着,我是正经收了她为义女了,往后是我裴文柏的女儿,你再欺负她一分半分,看我饶不饶的了你!逼婚?但凭区区一个你,做正室我都替她嫌亏呢,你还敢逼着她做你的妾,你算哪根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