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爷却说:“不可大意。我再号个脉。”
云卿便伸出手来,裴二爷果真耐心细致地号了脉,仔细查了她的伤口,方抬起头来,却是对慕垂凉说:“这手腕子是伤着筋骨了,纵我有千金良方,也断无两三个月就治了根底的道理。如今只好继续拿药养着,不可过度劳累,不可在凉水中浸泡,尤其阴雨天要另加汤药暖着,大约得将养一年才够,稍后我便开方子去。她不是个会心疼自己的,如今我既然把她交给你,也只好托你去好好心疼她。”
慕垂凉听到此处心中便有数了,于是并不多问,点头说:“是,还请岳父放心。”
云卿却是关心则乱,不作它想,只是羞笑说:“哪里那么金贵了,我看多半是已经好了。有爹你这样的神医,我就是再大的伤又怕什么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裴二爷疲惫地叹口气,也不避忌慕垂凉,直言道,“如今你已出嫁,这小子又是个稳重的,只要他有心就必能护佑于你,我很是放心。而大兴城那边,六哥儿一人撑得辛苦,所以我得去盯着他、帮着他、照顾他。今儿是你回门我自当在家等候,明儿你也不必特特出门送我,叫垂凉这小子送我一程,也就是了。哎,别哭,我说给你听是叫你哭的吗?”
云卿呜呜哭着,眼泪根本止不住。慕垂凉递了帕子过去,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慰她,末了,方看着裴二爷说:“大兴城那边有我的人,岳父不论何时有事都可找他们。只是未免旁人察觉,只有等岳父离去后两三日再飞鸽传书过去。”
裴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云卿,半晌方移开目光,对慕垂凉说:“我知你有心了,不过暂且不必。六哥儿,及他父尊,自当有所安排。你不必理会我,只帮我照料女儿就是。若有朝一日我得到消息说她过得不好,杀回物华,我必要你性命。裴二爷哪一句话都不只是说说而已。你记着便是。”
慕垂凉揽着云卿的肩膀,淡淡看她一眼,平静地直视裴二爷,答他说:“好。”
裴二爷看着云卿,再度深深叹口气,说:“卿儿,另有一事关乎我性命,垂凉他做不来,我要你现在抆干眼泪好好听着一字不差地记住,并且照做!”
云卿满脸泪水,恍惚抬起头来。
006 垂柳
“从下个月开始,每月月初给我写一封家书,直到我下次回物华为止。”
云卿呆呆望着裴二爷,好一会儿才困惑地开口说:“写信么?我以为爹此行该是十分隐秘,不能叫人有一丁点儿察觉的……可是一旦每月都寄家书,岂不是故意告诉旁人你身在何处么?”
裴二爷这才笑了,指着慕垂凉说:“看见没有,哭归哭,不糊涂。”与慕垂凉一道笑罢,裴二爷方说:“所以不是往大兴城寄。我明日从物华离开北上去大兴城,自会有人和我同一时刻离开,却是一路下往江南,然后自江南,分别绕道岭南、巴蜀、渭南、塞北、东北,然后自渤海乘船下江南,再自江南返回物华,足足绕我大征一整圈。这一圈历时将超过三年,三年之内你能帮我的,就是让这物华城中想要知道我消息的每一个人,都确信与你互通书信的那个人就是我。”
云卿一听更是怔了,呆愣了一会儿猛然起身说:“你布这么大的局,那你去大兴城又是做什么呢?很危险是不是?你究竟去帮六哥儿做什么?”
裴二爷瞥开目光,将目光投至波光粼粼的水面,哑着声音说:“不该问的别问。”
“我不该问吗?”云卿带着哭腔说,“我是你女儿,你是我爹,你去做危险的事,我竟不能问?你是不是要等裴子曜再传我去认尸你才——”
“云卿!”慕垂凉低低喝她,然而见她再度哭得泪流满面,不免也心疼心软起来,便拉过她轻轻按在石凳上,嘱咐说:“你略歇歇儿,我来问。”又看向裴二爷,叹说:“岳父莫怪,那时候那种消息,她初听的一瞬难免是被吓到了。况且当日师徒情分已是深厚,如今既成父女,自然更不舍得。毕竟她已失去过一个父亲,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裴二爷直望着慕垂凉,隐忍了半天情绪,方尽量平静说:“我的闺女我懂,用不着你小子来劝!”稍候一会儿,又叹说:“就是怕她这样哭哭啼啼乱担心,才叫你一道来听听,你小子是个稳重的,她如今又一心信任你,你在旁我反倒放心一些。小子,以你智谋当能明白,如今我与你所做所想,不过是殊途同归。”
慕垂凉看着痛哭不止的云卿,对裴二爷点点头说:“那就有劳岳父了。家里一应事宜有我,请岳父大人放心。”
裴二爷久久看着云卿,最后才伸手,欲摸上她的头发,却又屡次顿住,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故作欢喜说:“走吧,闺女。今儿我摆了回门宴呢!我得让我女婿好好敬我三杯!”
次日,慕垂凉以去慕家银号为由早早儿到沁河渡口去送裴二爷,云卿则收拾妥帖,按照先前阮氏与洪氏所约,带蒹葭往老太太那里去。云卿知今日裴二爷要离开,心下着实难受,一时有几分恍惚。那手腕上新敷的药膏又有几分甜香,加上春日暖烘烘的太阳,不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沉沉。蒹葭是不认得路的,但跟在一旁越走越远,倒见花木渐深,房屋比她们如今所住的还不如,心知必不会是老太太住所,想必是走偏了几分,于是忙去唤云卿。
云卿被这么一唤,一个激灵就反应过来,又见四下花木房屋及道路都具是陌生,一惊之下更加清醒起来。
“这是哪里,怎连个人影都没有?”
云卿虽早就看过图纸,如今置身其中竟难分辨,四下里看看又甚是清冷,便说:“花木虽没怎么打理,但咱们脚底的石子路却是磨得发亮,想来虽是冷清之处,这条路却常有人走的,沿着它走应该不难遇到人。如今也无它法,不妨一试。”
蒹葭也只得应下,与云卿一道往前走。
绕过密密匝匝半园没修剪的冬青,小路蜿蜒至一处美人蕉园,因不是花期,只是绿苏苏一片,宽大的叶片在阳光下青碧喜人。蒹葭叹:“好大一片美人蕉!如今不是花期看起来就这样好,等到了六七月份不知要多美呢!”
云卿绕了几步,心说不对,方才那一路甚是荒凉,让她以为是到了慕家偏僻角落,可这片美人蕉每株都有一人高,却连枯枝败叶都少见,显见是有人精心养着的。又细看叶子,干净得有些过分,简直像有人特地抆洗过,但这附近一路显然并无泉水井水。
云卿蹙眉,也不敢大声,而是轻唤说:“蒹葭,过来。”又吩咐她小心不要弄伤蕉叶。
“最近可曾下雨?”
蒹葭略一想,答道:“没有,有半个月未曾落雨了。”云卿点点头,将蕉叶指给蒹葭看,蒹葭一愣,恍悟过来,不可思议地说:“方才所见花叶都蒙着一层灰,这里却如此干净,怪不得乍看是碧绿如玉,鲜亮喜人呢!看来这蕉园主人爱极了美人蕉,差人天天好生伺候着呢!”
云卿便道:“旁人心爱之物,咱们误闯进来情有可原,若是再乱入其中伤了蕉叶恐就理无可恕了。反正出来得早,咱们且绕着走罢了,何苦叫人心疼。”
说着便转身往回走,却忽听一人喊:“你们是什么人,竟乱闯我娘的蕉园!”
抬头一看,却是三姑娘垂缃,垂缃是出了阁的人了,今儿却未梳起髻子,只用白玉簪松松绾了个髻子,多半只是为了看起来不算披头散发。身上更是只穿件最简单的大红绉纱裙,配上白瓷一般素净的鹅蛋脸和水杏一般明汪汪的眼睛,简单中透着利落,与云卿起初在老太太那里见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大家闺秀全然不同。
“三妹妹,”云卿小心翼翼退了最后一步出来,站到旁边,方笑说,“这蕉园原是柳姨娘的?说来不怕妹妹笑话,我是新人,原不晓得咱们园子里的路,今儿又大意了些没带对了人,所以才几步竟就迷路了。原想闯过这蕉园寻条路,见这里像是有人打理的,于是生怕唐突了蕉园主人,赶紧退避出来,怎的这样巧就遇上了三妹妹。”
云卿初来乍到不愿与人结怨,这三姑娘垂缃今日看起来又是有些脾气的,云卿便生怕误会,赶在她开口之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垂缃听完果然不言语,低头看向蕉园中的脚印,云卿便也顺着她目光看,那里明明白白是两行脚印,才走了三五步的样子便折回来的样子。垂缃见云卿所言不虚,去仍是冷冷的神色,只是扬手一指,对她们说:“沿着蕉园往前走,十来步后就是小路,接着右转直走就能到人多地方了。你们快走吧!”
云卿听她只是一味赶她们走,并没有责备意思,已经十分感激了,便也学她干净利落地道谢说:“谢三妹妹指路之恩!改日再携礼致谢!”
垂缃并不开口,神色依旧冷淡,却也不离开,而是一路目送云卿离开。
云卿依垂缃之言行至小路,却听蒹葭笑道:“这三姑娘倒是个顶特别的。可惜了是庶出,被二太太做主早早给嫁了,倒是比她大的二姑娘倒还待字闺中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云卿四下留意着,见果真荒僻,没什么动静,方问说:“我吩咐过,旁人说什么也罢了,独你们几个不得在人后乱嚼舌头根子。”
蒹葭见云卿如此,便也放低了声音,解释说:“是春穗儿特特跟我们说的,说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是很看得起柳姨娘的,叫我们别学那没眼色的怠慢了柳姨娘,不定得罪的是哪路神佛呢!”
“没眼色的?”云卿品味着这字眼,忍不住笑了,问说,“三姑娘嫁的是什么人家?”
“城北沈家,是个书香门第,”蒹葭越发小声说,“二太太娘家洪家和沈家早年定过一门亲事,后来沈家败落,洪家便不大乐意了,洪家足岁的小姐们整日里哭哭啼啼地闹,洪太太才来找咱们二太太出主意。谁知挑来挑去的,竟定了三姑娘。因沈家家世清白,沈公子也出落得一表人才,老爷和老太太又不甚在意这庶出姑娘,所以就这么着了。”
云卿这才有些讶异了。当日头一回跟着老太太吃饭,柳氏是帮着洪氏的,然而现在听蒹葭这么一说,柳氏又不大可能不怨恨洪氏呢。
至少这三姑娘,人前人后两个模样,恐怕是恨足了这桩李代桃僵的亲事了。
正是此时,却听一人气急败坏地喊:“这么大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咱们二房是跟你没关系了怎得?!”
蒹葭低声惊呼:“是二太——”
“嘘——”云卿作了噤声手势,留意着四下无人,便使了眼色给蒹葭,然后二人顺着方才声音处往前,在一挂藤萝架后隐约可见前面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