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贪污腐败!结党营私!忤逆犯上!罪该万死!”
蒋祁说罢,单手叉腰冷冷笑着,这时候,另一群人涌进门来,仔细一瞧,皆皆是蒋家之人。为首的是蒋家太太王氏,近旁服侍的是姨娘周氏,王氏另一边则是蒋家二爷蒋初和蒋初媳妇林氏,身后还有其他几位蒋家庶子庶女和丫鬟婆子。众人此时进门,必然是听到蒋祁所言了,然而王氏只略耷了下眼皮,接着便看向身旁蒋初,那蒋初自然道:“我去请哥哥来。”
小二们纵不认得蒋家人,见这阵仗也知该去请掌柜的来了,于是慌忙在前带路,领蒋初上了二楼。这一众人皆皆锦衣华服,如今不言不语杵在门口打量着,大堂里即刻就鸦雀无声,连几个分明衣着华贵的也不大有兴致上前搭话,正是静谧时候,便听姨娘周氏轻声又急切地叫蒋祁:“祁儿,你还不过来。”
那蒋祁一愣,这才收了脚理了袍子,上前行礼说:“祁儿见过太太。问太太安。”
云卿总以为,这被蒋祁害死的云湄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姓蒋,蒋家人纵不喜欢云湄,也不至于丁点儿不在乎这孩子。可是杀人凶手就在跟前,蒋太太王氏却平和笑道:“祁儿来得甚是早。”
蒋祁嬉皮笑脸地嚷道:“那是,大哥的茶坊开张,我们这做兄弟的能不来捧场么?来人,贺礼抬上来先给太太瞧瞧。”
姨娘周氏呵呵直笑,巴巴望着王氏。王氏便道:“给你大哥的,倒叫我看什么?”
蒋祁一边招呼人将一担红纸覆盖的东西抬到门口,一边笑说:“太太与大哥母子情深,心意相通,自然比我们兄弟更亲近些。我虽有意讨大哥的好,可也要太太先过目了,若太太说不合适,我立刻再去换也不迟。总归今儿是必定要好好给大哥添福添喜的。”
一众蒋家人便都笑了。蒋祁便将红纸揭开,乍然可见一筐银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是银做的稻米粒,另一筐金光耀眼,乃是金做的茶叶片。一时大堂中除云卿和那看不见的老瞎子外,都震惊得倒抽一口气。
“祁儿破费了,”王氏道,“你大哥素不缺金银,并不在意这些。”
周姨娘忙帮腔说:“毕竟是一番心意——”
“自然不只是为大哥送金送银的,”蒋祁打断周姨娘,对王氏解释道,“祖父曾说过,要我等蒋氏子孙安心做茶,用心做茶,做到人人饮蒋家茶如人人吃江淮米,让我蒋家茶得到天下的认可和赞誉。今日大哥茶楼开张,我这做兄弟的琢磨着定要寻一样大礼敬上,然而我蒋家一应不缺,寻常玩意儿大哥也瞧不上,因此思前想后,念着送珠玉不如呈组训,这才拿来这般的贺礼。若非方才与人争论了两句,此刻本该已将礼呈上了。”
云卿低低冷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却闻得那老瞎子哈哈大笑起来。
王氏等人女眷居多,虽物华商贾之家对此约束不多,然而毕竟外出走动得甚少,更别说出现在众人面前,又更别说出现在如这老瞎子一般穷酸卑贱之人面前。因此听这老瞎子一笑,几个蒋家女眷低低惊呼起来,下意识就要往后躲,那王氏却往身后瞟了一眼,虽目光古水无波,却登时就镇住了场面。
那老瞎子却仿佛看见此番情景一般,轻拍了鼓面儿道:“大类也!大类也!”
王氏神色仍未有变,那周氏却是下意识问说:“大类什么?什么大类?”
蒋祁懒懒散散不在意道:“这老疯子恐是瞎了心眼子了,说咱们蒋家,大类夏家,可真是够好笑的。”
王氏略睁了眼,平静地将老瞎子尽收眼底,接着又半耷下眼皮,一心等蒋宽。
正是此时,却见芣苢偷偷使了个眼色,往楼梯口看去。云卿一看,见蒋宽扶着云湄,身后跟着蒋初,三人正下楼。蒋宽一看见蒋祁神色便冷了几分,比方才面对她时更为阴冷些。
云湄身子未曾大好,蒋宽小心扶着她,没有心思再看旁人。一时只见男的器宇轩昂,女的优雅娴静,又一副鹣鲽情深状,端的是羡煞旁人。堂中座下有蒋宽旧友,见他二人下楼便起身上前问礼。待有人唤云湄“大嫂”或“弟妹”时,便见云湄羞赧一笑,端庄回礼,婉约贤淑,颇得人赞,蒋宽见状亦甚是欢喜。
蒋祁一声哼笑,乖顺地上前行礼说:“恭喜大哥。”
蒋宽稳稳揽着云湄,直接略过蒋祁,上前见过蒋太太王氏说:“太太楼上请。”
蒋祁兜一兜袖子,微微眯着眼转了身,王氏看见便提醒蒋宽:“祁儿送了贺礼来,先命人收了吧,莫挡了路。”说着如蒋宽看不见蒋祁一般,也完全看不见云湄似的带一行人跟着蒋初去了,才略走两步,却听得蒋宽冷冷道:“送祁三爷。”
小二一愣,犹犹豫豫正要上前。却听蒋祁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不必,我也见了个不大想瞧见的人,这就正打算告辞呢。可这贺礼太太都已过目了,烦请大哥还是收了吧!”
知情人都晓得他所指何人,云卿神色更为不善,却见云湄略移开目光,面上仍是笑,只是分明已不大自在了。
蒋宽见状,略一思索,忽朗声笑道:“好,极好。吩咐下去,今日全馥芬开业大吉,蒋家大爷和大奶奶为答谢众贵客赏脸,凡买我蒋宽茶者,送一两金茶叶,送完为止。至于那银稻米,一半送至东山香岩寺添香油钱,一半买成真稻米,今日正午时全馥芬前给散喽,阿初,交给你做。”
蒋初优雅点头道:“是,大哥。”
一时大堂中人议论纷纷,都大赞蒋宽。便有人揶揄那老瞎子说:“这蒋家纵有千般的不是,这小一辈儿却也出了这蒋大爷,往日种种不提,今日正经做生意,人又仁义大方,毕竟是好的。”
一年纪略长者便道:“是啊,若说和夏家相比,也算是一般得仁善。抬头三尺有神明,蒋大爷行善,老天自会庇佑他的。”
另一书生样的则说:“兄台所言极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前旧事自当不提,往后为人端正些,终会有福报的。”
众人议论纷纷,蒋宽则揽了云湄要跟上王氏等人。才转身,却见那老瞎子推开茶杯,一手摸了竹竿,另一手拿起旧鼓抱在怀中,竹竿探着路,手腕压着鼓,手指还不忘拍打出鼓点,接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踏着鼓点吟唱道:“狼虎食人,嚼骨吞筋,化为乳血,育其子孙。幼狼幼虎,尚不知恶,然其食恶,恶成其身。生自无恶,长固其恶,食因成恶,焉不报果……”
王氏猛然顿住身形,惊惶回头,却见那老瞎子自金茶银米间穿过,跨过门槛消失在门口。王氏举动着实古怪,云卿下意识起身紧盯着王氏,却见那王氏恍惚一眼竟落在她身上,然后一脚踩空,在众人惊呼之中滚下了楼梯。
064 后果
次日,蒋家放出消息,说是与云卿云湄势不两立。云卿听闻此言简直惊呆了,一拍桌子道:“这与我何干啊?!”
慕垂凉幽幽看她一眼,一声不吭继续吃饭。秋蓉和芣苢原在旁伺候着,见状齐齐垂首。只剩云卿越发尴尬,于是将伺候的人全部屏退,亲自动手帮他盛汤,慕垂凉看着秋蓉关上房门,不冷不热地说:“不喝。”
云卿生生缩回手,看他半晌,想来又无人,不怕那丢人现眼的,于是腆着脸凑上去讨好说:“我昨儿也是吓到了,那瞎子那话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意思,王氏震惊到会滚落楼梯,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所以我一急之下就——”
“一急之下?”
慕垂凉“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黑着脸说:“你哪里是一急之下,你是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记下了,我自然是听你的,但毕竟事关我——”
“强词夺理!”慕垂凉怒道,“去之前我没交代你么?千叮咛万嘱咐的,还让你带了秋蓉去,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蒋家太太摔了便摔了,那瞎子也爱怎的怎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倒好,王氏才摔了,蒋家正愁怎么解释呢,你竟众目睽睽冲出去追那瞎子了!秋蓉和芣苢两个人都拉不住你,你倒是冲动个什么?”
云卿绞着手不说话,半晌,小声辩解说:“我正是见蒋氏族人都拥着王氏,才更觉恼恨与悲戚。那瞎子所言极是,蒋家如今位高权重,皆是我夏家累累白骨所筑,众子嗣不论嫡庶尽享尊荣,正是用我夏家子嗣鲜血换取。我听那瞎子所言,又见蒋氏族人骄横跋扈,心中难免就、就……”
慕垂凉越听她说越气得厉害,伸手指着她脑门几次恨不得点上去,然而见她一味低头委委屈屈述说旧事,毕竟不忍,终是一拍桌压低声音咬牙道:“你的恨我自然清楚,我说了会帮你,就定会为你布局筹谋。只是轻重之外另有缓急,欲反四族只能韬光养晦,逐个击破,这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不是顶聪明的么?怎么一遇着你们夏家的事就笨成这幅模样?我真是懒得多看你一眼。
说罢还真黑着脸到临窗小书桌旁坐着了,言行举动,分明是气急败坏。
说来云卿理亏,原只是一急之下冲出去追那瞎子,结果瞎子跟丢了,还让蒋家人落了口实。王氏为什么而震惊滚落楼梯云卿心知肚明,但那理由蒋家人毕竟是不能说的,于是如今干脆将事情全部推到云卿身上。这一来她当真是平白背了个黑锅,可若辩论,当时为何冲出门外找那瞎子她又解释不得,于是只能生生咽下这冤屈。
云卿见他生着气,毕竟觉得理亏,便又斟了茶小心翼翼捧过去,柔声说:“我知错了,往后不会了。那些旧事就听你的,先放一放,如今就收了心,专注眼前之事。”
慕垂凉脸朝着窗外,冷哼一声,仍是不理她。
他难得心焦气躁,云卿自然明白其中缘由。那瞎子言语所指,当时在场的小辈儿如蒋宽蒋初等,恐不能懂。但但凡王氏还能开口说话,必会将此事告知蒋老爷等人,接着蒋家便会有人去追查那瞎子,甚至追查她云卿了。再者,蒋家倒罢了,他们还能把她这慕家媳妇如何了?最怕是蒋宽冲动,不按她与慕垂凉算好的道儿走,那可真是前功尽弃了。
云卿见许诺也行不通,便耍起赖皮来,约莫窗外近处也无人,干脆坐到他身上,抱着他脖子撒娇说:“你可行行好吧,昨儿气到现在,还不够么?往后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得真真儿的,记得实实的,办得妥妥的,我保证还不成么?”
她还素来没这样求过人,虽也算不上低三下四,但毕竟面皮薄,一时羞臊得很,于是话才说了一半就低了头,等说完时脸都红了,又恐他看到笑话,极力偏向一旁,却半晌不闻他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