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只见小丫头子茯苓孤零零一人点灯候着,眼睛肿了一圈儿,分明是刚刚哭过。云卿便问:“怎就剩你了?旁人呢?”
茯苓道:“紫株姐姐送芣苢姐姐回家。”话才说完,忽身形一僵,又匆忙补道:“回……岚园。”说罢怯怯低头。
云卿点点头,正欲进去洗漱更衣,却听外头脚步声匆忙,待回头,便见春穗儿急急忙忙上前问说:“凉大爷,大奶奶,二太太带着孙大夫郑大夫过来了,说要给大哥儿看病。大哥儿哪里有病?不知又要作闹什么!”
云卿便问:“如今谁在?”
“黄庆儿和小苹在周旋呢,黄庆儿在前说,小苹在后护着,我赶紧就过来问问。”
“黄庆儿平日里待大哥儿如何?她原是个脾气不好的,没有苛待大哥儿吧?”
春穗儿便有些糊涂,呆愣了一下方说:“怎会,黄庆儿只是说话声儿响亮些,待大哥儿倒是极好的。刚刚还给大哥儿和二姐儿洗澡洗衣服,都是亲自做,可算是体贴又细致。”
云卿点点头,略略笑说:“那就好了。这黄庆儿厉害得很,加上小苹,再加上你,大哥儿吃不了什么亏,二太太也沾不到什么便宜。那原是长辈,又摆明了说为了大哥儿身子,带的又是正经园子里的大夫,我与凉大爷过去了反倒不好说什么。她们欲怎的,不是太过分的,你们都顺着些,他们要摸什么要看什么,都随她们,只是好好儿护着大哥儿和二姐儿,千万小心莫吓着她们就是了。”
春穗儿看起来更糊涂了,慕垂凉却在旁一声轻叹,点头说:“去吧,照大奶奶意思办。”
春穗儿便就转身要去,才迈开步子,云卿一想,又转身唤说:“慢着,春穗儿。你回去了,就跟二太太说,让他们查让他们验,都是我同意了的,此外,我身子也不大安好,待查验够了,能否请一大夫过来为我号脉。记得说话客气些。”
“哎,这就去!”
春穗儿一走,房里又是一片冷寂。云卿只觉安静得可怕,便吩咐说:“茯苓,你去吧。今儿的事明早再录,现如今我理不清楚。”
茯苓因过目不忘,记性极佳,所以一直为她记录掌家之中各种繁杂琐事。茯苓年幼,闻言便就乖顺去了。
云卿又吩咐蒹葭说:“你也早些歇下吧,我与凉大爷说说话儿。”
蒹葭小声“嗯”了一声,点头便就去了,一声也未多问。
夜半三更的时候,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人行至床前,只看到幔帐层层垂落,那人站定了,似愣了一会儿子,接着举起一支晾衣服常用的杆子,将床前一只白柳条精编花篮子摘下来,才摘下来,便听“咯搭”一声打火石的脆响,紧接着光亮充满房间。
云卿放下火石,端着烛台上前问说:“蒹葭,你果然来了。看来我没有猜错。现在我要一句确定的话——芣苢走之前最后一句话,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092 解释
蒹葭看着烛火映照之下的云卿,她们自幼时便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一个眉头一皱,另一个便知那皱眉的意思。可是今日今时,蒹葭却觉看不透她。
不该的,她该有的伤痛,愤怒,和恨,不该一丁点儿都看不到的。可是无论蒹葭如何审视,云卿脸上都只有平静,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冷凝的神色,和过分肃杀的平静。
“郑大夫,有劳。”
云卿吩咐之后,便见郑大夫上前来欲接过花篮子。
蒹葭突然觉得惧怕,略躲了下,一边护着篮子一边抬头紧盯着云卿恳求说:“罢了吧!”
既已心知肚明,又何须至此?无非只让自己更痛心罢了。
云卿仍是道:“郑大夫,有劳。”
郑大夫闻言,便不再夺篮子,而是直接从篮中取了几枚花瓣,仔细查验起来。约莫半刻钟之后,郑大夫方道:“完全相同。”语气十分确定。
云卿点点头,握紧的拳头乍然松开,身形一晃便就要往后跌,慕垂凉、蒹葭和郑大夫像是早知会如此,一道上前扶住了她。云卿只觉心底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待被扶到就近一张大软椅上坐下,方哑着嗓子颤着声音说:“……好,很好。”
郑大夫欲为她把脉,云卿却摆手示意不必,只是道:“有劳郑大夫。”
慕垂凉见状,便就示意郑大夫先下去。云卿却道:“回去倒不必了,晚些时候恐还要再起来一趟,又是一番折腾。不如委屈些,就在外头稍坐一会儿吧,如今什么时辰了?”
蒹葭答说:“子时刚过了一半。”
云卿点点头道:“那也快了。”
慕垂凉竟也不疑,便对郑大夫交代了两句,送他出去了。待他关上门转过身来,便见云卿缩在椅子上,红着眼圈儿看着他。
慕垂凉便就上前,一把将她抱住,柔声安慰说:“不怕不怕。”完完全全就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云卿忽想起一些遥远的声音和模糊的影子,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初返物华留在地藏王菩萨庙的情景,那时候云家爷爷救回小慕垂凉,便就与她一人一边分睡云家爷爷左右,那时濒临死亡,雷雨声中仿佛亦有人如此安慰过。
蒹葭毕竟仍在身旁,云卿便推开他,说:“我说给你听。”
“有一点想必你已经明白了,”云卿道,“我身上所谓香粉,来自昭和。你知道的,我出门前是蒹葭亲自帮我梳洗的,手上不可能沾染那之前的东西,而那之后,我只抱过昭和。所以我早早儿提议让昭和曦和先回房去,还特特叮嘱昭和,让他一回房就叫黄庆儿给他洗个澡。黄庆儿此人我当初真是没有挑走眼,做事果然利索,两个孩子她都给洗澡换衣服了,如此一来既不惹人生疑,也免曦和沾染香粉如我一般受牵连。及至后来,梨香提醒需查昭和,虽芣苢抢先认了罪,但洪氏已生疑,因此才带了孙、郑二位大夫到两个娃儿房中查验,好在黄庆儿利索、小苹忠心、春穗儿又伶俐,洪氏终一无所获,悻悻而归。此结果,正是我所乐见的。”
慕垂凉脸色阴沉如玄铁,眼底堆满了恼恨。云卿知是为何,便深吸一口气,警告地说:“你若敢因为我动昭和一根手指头,慕垂凉,我跟你没完。”
慕垂凉分明忍了忍,压了压眼底怒气,终究是没说话。
云卿便接着道:“至于芣苢之死,我虽怨你,也怨裴子曜,更怨洪氏,但说到底,唯一值得恨一回的,只有我自己。”
“你不要——”
“不,”云卿打断蒹葭,平静地说,“她是因我而死的。看到这个篮子了么?它悬在我们房中多久,你们二人约莫都明白。我手上香粉来自昭和,芣苢所制香囊中的花瓣则如郑大夫所言,与篮中花瓣乃是同一种。芣苢虽兜揽了全部罪责,但此事着实是冤枉了她——她香囊中花瓣乃是直接从篮中取的,而篮中花瓣,最早是昭和送来的,然后日日夜夜也、日日夜夜,都挂在我床头——慕垂凉,你站住!”
男人果然顿住脚步,只是僵直的背和紧握的拳头仍未松懈。慕垂凉大抵算是个文人,虽是个奸商,但外表看来更具儒商风范,他是用脑子与人较量的人,这般直接握紧拳头欲冲上去打人的事,实在不像他。
“你这么生气,因你也明白了吧,”云卿觉得嗓子干涩难忍,只是今日不说,往后便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她望着慕垂凉的背影道,“我恐怕是不能生了……”
“你闭嘴!”慕垂凉转身低吼,面目狰狞。
云卿看他眼底神色当真是大恸,一时也觉酸楚得很,便在蒹葭搀扶之下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朝着他走过去,一步,两步,越走反倒觉得越疏离……
虽心里头百转千折哀哀不能自已,待站定到他面前,却仍能挤出一丝虚弱的笑来,说:“元寸香,你是知道的,每天挂在我床头,一天又一天的……所以我至今不能……你当明白的,恐已受了损,恐……”
慕垂凉咬牙恨道:“那就治!少说那些没用的话!”
云卿鼻子一酸,伸手握住慕垂凉的,小声说:“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么……”说着说着便染上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