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暖阁外面忽然传来宫女略带惊慌的声音:“晋王殿下,太后房中有客,请您在这里稍后片刻,容女婢进去通禀一声。”
随即一个冷酷低沉充满磁性的男声悠悠传了进来:“谁敢拦我?”
“晋王殿下,您不能进去!晋王殿下……”宫女叫声惶急,脚步声一声接一声,沉稳而又坚定。
“晋王?叶邑辰?”大太太脸色立刻就变了,不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吗?他怎么来了?
太后已经来不及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暖阁右侧的宝石屏风,大太太会意立刻就躲了进去。晋王叶邑辰大太太见过两次,虽然面对的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但是大太太绝不愉快!每见他一次,回去都要成宿成宿的做噩梦。
大太太刚躲到屏风后面,用上等珍珠编制而成的帘子便哗地被挑开,叶邑辰缓缓步了进来。一袭月白色绣金龙的袍子,发丝用上好的无暇玉冠了起来,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越发显得鼻若悬胆,唇若涂丹。绝世容颜配上剑一样冰冷的气息,叶邑辰俊美的近乎妖异。
他如同标枪般挺立在太后榻前,丝毫没有下跪磕头的意思,仿佛不知道卧榻上的女人坐拥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权柄,一道旨意就可以叫人灰飞烟灭。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亮得刺目,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让空气中充满了无形的压迫力。
一股寒气席卷了整个暖阁,连躲在屏风后面的大太太都能清晰地感应到,跟在叶封辰后面的小宫女更是忍不簌簌发抖。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向太后不愧是女中豪杰,面对着冲天的杀气和惊人地戾气,仍旧不慌不忙先行打发了小宫女。这才抬起头,睁开浑浊的双眼,目光虽然昏暗,却依旧清明。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叶邑辰,目光宁定而又温和。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叶邑辰的表情慢慢和缓了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向太后虚弱地叹口气,涩声道:“十六郎,你还是来了?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约束不了你了……”向太后仿佛忘了君臣分际,完全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语气说话。
“婶子,您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叶邑辰低沉的声音里充满着无法压抑的暴戾和愤怒。“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毒到底是谁下的?”
太后低低叹息一声:“十六郎,我不想见你,是因为我没脸见你。我是将死的人了,再没力气管这事了。我已交给了皇后去查,可是直到今天,还是没查出一点端倪。食盒毕竟是从慈宁宫里送出去的,你若是气难平,就拿我这把老骨头去给你的媳妇抵命吧!”
叶邑辰一阵歇斯底里地狂笑,“您还不知道吧,白氏如今瘫痪在床,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咽下去。真真是生不如死!”
太后双手合什,连连念佛:“可怜的孩子!真是无妄之灾啊!哪个狗胆包天的杀才,竟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白氏实是替我挡了灾。若不是有人用箭书示警,现在躺在床上的半死不活的那个人就是我叶邑辰了。谁不知道我喜欢吃芹菜。我已找西洋大夫看过了,菜里头掺的是欧芹,这东西的产地是佛郎机,我大楚的天候是不能生长的。这东西和芹菜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毒性却厉害,白氏只不过吃了两筷子,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说到此处,叶邑辰额头上已是青筋直跳。
屏风后面的大太太听得悚然动容,听说秦王妃忽染恶疾,卧床不起,大太太还想寻个时间探望一番。原来真相竟是中了剧毒。她当然不知道,这剧毒恰恰就出自慈宁宫的御膳房。
那日太后赏赐吃食到王府,叶邑辰与正妃白氏领了赏,正要进食,院里忽然传来一声鸣镝箭响,叶邑辰到院中查看,只见墙壁上钉着一支箭簇,上面绑着一封书信。叶邑辰拆下来看时,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菜里有毒!
叶邑辰立刻返回膳厅,白氏已经中毒。回头再去抓那个送饭食的小太监,发现他倒毙在了回宫的路上……
叶邑辰盯着太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婶子!我问您最后一次,御膳里头的毒是不是您叫人下的?如果真的是您,我叶邑辰认了!”
“不是我!”太后语气平静,“不管你信不信,这毒不是我叫人下的。”
“我信!就算您有再多的理由非得除去我不可,只要有您这句话,我就信您!我六岁的时候,太宗皇帝想要杀掉我和十七弟,要不是您苦苦哀求,我们早就化成一抔黄土了。多少年了,您明里暗里照应着我们哥儿俩,这份恩情,我始终记着。”
“在你们这一大群侄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七。你们小的时候,我见天看着你们在御花园里淘,上树、掏鸟,没一刻消停的。太祖武皇帝儿子多,那时候我还想过把你过继到我的名下呢。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难得你还记着呢……那时候,太祖和太宗兄弟俩多好啊,就像一个人似的,可是后来,哎……直到今天,我也没后悔救了你!太祖武皇帝是咱们大楚的开国皇帝,是天地鸿蒙开辟以来少有的大英雄、真豪杰,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绝了后!”太后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又说得激动,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太后说得动情,叶邑辰也并非真正无情之人,冷峻的线条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虽然贵为太祖幼子,却父母早逝,从小就被发配西北从军,没享过几天福,长辈里头只有向太后一直待他亲厚,叶邑辰对向太后也就很有几分感情。
“这毒既然不是婶子下的,我心里就有数了。婶子您身子骨不好,放宽心,好生养着,咱娘俩以后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侄儿这就告退了,烦您知会皇后娘娘一声,让她撂开手罢,这件事儿不用再查下去了,反正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皇上那头,您也代我说一声,我心里烦躁,就不去给他请安了!”
向太后听懂了叶邑辰话里的意思:“十六郎,你不要胡猜乱想,这件事情和皇上没有半点关系,皇上仁德,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叶邑辰冷笑片晌,缓缓道:“婶子,您是精细人,除了皇上,谁还能把手插进慈宁宫?除了皇上,谁又有这个本事,万里迢迢从佛郎机搜刮了欧芹来?除了皇上,谁又有非置我于死地不可的理由?”语气中恨意缠绵如跗骨之蛆,听得人如堕冰窖,“我忍的已经够多了!”叶邑辰声调渐渐拔高,竟是尖锐如针:“他要我回京我便回京,他要我的兵权我便还他兵权,如今他想要的是我的命!我还能拱手让给他吗?想当年,太祖皇帝是怎么死的?三叔是怎么死的?我那十几个兄长是怎么死的?你们骗得了天下人,能骗得了我叶邑辰吗?”
向太后剧烈的咳了一阵,艰难地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她颤巍巍地坐在那里,摇摇欲坠:“十六郎,我知道太宗一脉对不起你,可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就算为了天下亿兆百姓,你就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吧,国家再经不起折腾了啊,十六郎!”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我不想放手,是七哥他不肯放过我!”叶邑辰不想再多说什么,拱拱手转身大步离开。
“等一等,你再等一等!”老太后叫得声嘶力竭,叶邑辰的脚步终于一缓,向太后喘息着,艰难地说:“婶子有句话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不进去,可是,我还是要说。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我是知道的,你文武双全,精明强干,带兵打仗,处置政务,你样样在行,你的才华能力不要说当今皇上,就是先帝爷太祖爷也比不了。可你也有不好的地方,你太重恩怨,你对自己严,对别人也严,别人给你一点好处,你记一辈子,别人给你一点委屈,你也记一辈子。水至清则无鱼,我们生在天家,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本来就撕掳不清,婶子再劝你最后一句,能过去的就过去吧,你何必太在乎这些呢,你又在乎的完吗?你要和皇上对着干,你能赢得了吗?皇上才干是不如你,可他有杨元辅,有内阁,有十八衙门,有南七北六十三省,有全天下的读书人帮他,你能有胜算吗?十六郎,如今也只有婶子能和你说说这样的心里话了,婶子一走,谁还能这样劝你?你就听婶子一句,安安分分做个贤王吧!”
话说到这个分上,也算推心置腹了,就连叶邑辰这么冷酷的人也不由得不感动,他停下脚步,语气低沉,涩然说道:“婶子,您这番话我记下了。只是太祖一脉如今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但凡有点血性,就不能这么算了。我跟您说,我不稀罕什么皇位,我要争得只是一口气!”再不理会向太后的呼唤,大踏步走出了西暖阁,自始至终,他再没有回过头。
☆、34 议亲事夫妻遭驳斥
直到叶邑辰走远了,大太太才连滚带爬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大太太不算太精明,可也不笨。听见了这么多不该听见的宫闱秘闻,传出去一个字,也能惹来轩然大波。
大太太抖抖簌簌地跪到老太后的病榻前,到现在还没平静下来:“姑妈!晋王他,他要造反了吗?他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在这个君为臣纲的世界里,大太太无法想象,还有人敢这样和太后、和皇上当面锣对面鼓的叫板!
和叶邑辰的一番对话已经耗尽了向太后的每一丝力气,如今的她脸色蜡黄,躺在病榻上连呼吸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她张了张嘴,虚弱至极地说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把今天听见的看见的全都忘了,一点也别记得!你的丈夫,你的公爹都不能告诉!”声音虽小,话中含蕴着的强大压力依然压垮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头就垂得更低了,“我省得了!”
“你不省得!”向太后又是一阵咳嗽,“我知道你自己有主意,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可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大太太慌忙给向太后捶背揉胸,眼泪就掉下来了,哭着说:“我知道姑妈是为我好,我一定听您的,绝不会出去乱说。”
“这就好,这就好!”向太后疲惫地挥挥手,“你下去吧,我也乏了,回去好好劝劝你公爹……”正说着,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着咳着,嘴角已经染上了点点殷红。
“太后!太后!快来人啊……”大太太已经吓傻了,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叫人,宫女太监们一窝蜂地进来,又差人去传太医。
不大会儿,太医院的医正并两个太医便一溜小跑着进了西暖阁,又是扶脉,又是施针,等向太后的病安顿下来,大太太从慈宁宫里出来,经过御花园,从神武门出了紫禁城,已经交了申时了。
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杨府的管事妈妈早就等得急了,看见大太太平安出来,都松了一口气。于是一众人等扶着大太太上了二人抬的竹轿,向杨府行去。
大太太坐在轿子里,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亦喜亦忧。喜的是八姑娘终于有了归宿,她以己度人,以为这门亲事老太爷是必定不会反对的。忧的却是太后的病,今日看着竟是这样凶险。大太太的娘家长兴侯府这几代中没有出来什么杰出的人物,已经日趋没落了。万一太后真的薨逝了,她在婆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