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下人看榜回来后告知史鼎,因榜上无名,唯恐这位小爷发火,哪知史鼎听到后却是拍案大笑,道:“瞧来如海兄的相面之术真有几分门道,我果然落榜了。”
史鼐亦已知道了,走过来听了这话,道:“你当真以为你我有封侯拜相之命?”比起身为长子嫡孙的大哥常随着父亲,由父亲悉心教导,他们兄弟二人不大见父亲,但他们自小一处长大,情分更为深厚,因此史鼐跟弟弟说话毫不避讳。
史鼎不以为然地道:“我瞧如海兄倒不像是信口开河的人。”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再等三年不过十九岁,到那时考中算是年轻有为,因此如今落榜倒也不觉得如何颓废。
史鼎想起林如海说话时候的神情,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不像是胡诌的,若自己真如他所言,有封侯拜相之命,那岂不是说自己比大哥哥还强?毕竟他们祖上的爵位传到大哥哥已经不是侯爷了。史鼎眼睛一亮,胸中更添几分豪迈之气。
史鼐拿起弟弟房中兵器架子上的一把刀,掂了掂,向他笑道:“说不定那日不过是如海兄见你年幼,觉得你这一科没有胜算,故有此语,好安慰你继续用功,下一科考中,偏生你还信了。不说别的,单凭本事,你我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还能比大哥强不成?爵位是大哥的,如今天下太平,便是你我在军中效力,又哪是那么容易封侯拜相的。”
史鼎昂首道:“二哥忒妄自菲薄了些,爵位是大哥的,我又没想过取而代之,只想靠自己罢了。再说,谁说如今天下天平了?东南西北,哪一处一年不打几次仗?认真从军,好生杀敌,便不能封侯拜相,也能建功立业。”
说完,他道:“我不和你说了,我既落榜了,且下帖子请如海兄吃酒去。”径自去了。
史鼐摇头一笑,把刀放回架子上,也出去了,彼时正是初春时节,花开烂漫,史鼐撷了几枝花儿打算送给妻子,途经枕霞阁,枕霞阁原建在水面上,四面皆窗,推窗便可垂钓,见到父亲坐在其内垂钓,史鼐忙走过去请安。
史父问道:“从哪里来?”
史鼐忙回答道:“三弟落榜了,儿子过去安慰他一回。”
史父皱了皱眉头,道:“你们兄弟两个知道长进自然极好,不过也得知道过犹不及,鼎儿年纪还小,有他用功的时候呢,一时落榜也没什么,咱们家又不凭这个进军中。”
史鼐笑道:“儿子知道,父亲放心罢,儿子已经说过三弟了,只不过三弟始终记得那日在荣国府跟如海兄说的闲话,君子一言九鼎,因此三弟下帖子请如海兄吃酒去了,想是不曾因一时落榜而失落。”
史鼐心中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过犹不及无非就是说不能越过大哥,他并不觉得如何难过,毕竟大哥是长子嫡孙,将来继承家业,肩负起一门老少,父亲看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他自己,将来定然也会把担子交付给长子,而非幺儿。
史父想了半日方才记起当日他们回来说的话,史鼎当时年少,并未瞒着父兄,今听了史鼐的话,笑道:“罢了,我瞧着就是如海安慰鼎儿罢了,偏他还正经当真了。”
史鼐笑道:“儿子也这么说呢。”
史父摆摆手,道:“罢了,由他去罢,如海越发得圣人的意了,你们都得唤他一声表姐夫,亲近些也好,虽说文武殊途,但以他的本事,终究能帮衬着你们好些。”
史鼐点头称是,不必父亲提醒,他也愿意和林如海交好。像林如海这般做官做到游刃有余的地步,满朝文武中就没有几个,他的那些同年也有做官的,但是和他相比,便如同孩童之于大人,真真是奇哉怪也,明明林如海年纪最轻,如何手段却最是圆滑老道?如今林如海虽依旧是六品修撰,但在圣人跟前的体面胜过三四品的官员呢,不管什么事常能知晓一些风吹草动,自己就算不在朝中,也时有耳闻,听说林如海给圣人献策,都得圣人看重。
这一年多以来,林如海已得了好几次赏赐,连两岁的林睿都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上元节时还得了圣人赏的花灯,东西虽小,其意义深远。
和林如海相比,贾政就远远不如了,更别提贾赦只知道花天酒地,不过自从窦夫人进门以后,贾赦便不比从前那般自在,听说窦夫人厉害得很,把东院上下里外都把持得严严实实,连贾赦身边的小厮都有一多半儿听窦夫人的吩咐,贾赦买字画买古董纳姬妾窦夫人并不深管,但是若贾赦意欲仗势欺人,或是收别人孝敬的古玩字画,窦夫人都勒令还回,最难得的是贾赦居然还肯听从,且面上也不曾露出不悦之色。
林如海不知史鼐心中所想,当他知道放榜以后便知道史鼎定会请自己吃酒,那年他半真半假,只是随口说的,虽是事实,但也没想到史鼎居然会当真。
史鼎并未在府中设宴,而是拿自己好容易方攒下来的月钱在酒楼里定了一桌酒席,又请长兄次兄并几位世交好友作陪,另外还有几个唱曲的小幺儿,酒楼清静,酒席丰盛,不想来时恰巧碰到了叶停,又见长兄在侧,只好谦让一回。
叶停之妹既嫁入保龄侯府,那便是亲戚了,史鼎看了自己大哥一眼,心里有些不悦,上回在荣国府里叶停说的话他还记得呢,后来也说给父兄听了,这回自己请林如海,叫他过来做什么?竟是相看相厌么?他记得二哥说过,叶停没少为难林如海,只不过林如海聪明,次次化险为夷,若是别人,只怕早就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霍灿是个不知羞耻的,叶停也是个没见识的,明知南安王府早已与林家和解,偏他还一身正气地替霍灿打抱不平,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霍煜还颇为通情达理,只可惜被霍灿连累,至今尚未娶亲。
这时,外面说林如海到了,史鼎忙按下心思,大步出去迎进来。
林如海年纪比史家三兄弟都长,不独史鼎亲迎,另外两个也一样,作陪的人除了霍煜已被封为世子爷,其他多是门第高但并未做官,比不得林如海有官职在身,且素来佩服林如海的本事,都站起来相迎,便是叶停也不甘不愿地起身。
看到叶停,林如海眼光一闪,微微一笑,与众人寒暄时不偏不倚,并未流露出对叶停半点不同之处,风度翩翩,堪称无暇。
史鼎悄悄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海兄,我请你吃这一顿酒,可不是因为这回落榜了。”
林如海不觉莞尔,点头道:“知道,定然是为了我说下一科你必高中的话才请我吃这一顿酒。放心罢,我的卦再不错的,不会白吃你的酒。”
史鼎点头笑道:“正是。”林如海科举出身,乃是文人,身上却有一股豁达之气,不似许多读书人总是十分酸腐,贾政便是如此,因而史鼎同他总是无话可说,常不去荣国府,反倒同林如海十分投契,言语间亲热非常。
众人一听,不禁都笑了。
酒过三巡,林如海笑道:“三年后,你榜上有名,更该请我吃酒了。”
史鼎听得极入耳,可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高中,然后得一武职,将来也体面些,遂笑道:“放心,那是应当的,若真如兄所言高中,十顿酒我也请得,我从这时候便开始攒月钱,买好酒请兄品尝。”
叶停冷不防地道:“堂堂侯府公子,难道还缺钱使不成?”
史鼎淡淡地道:“我纵出身侯府,但至今一事无成,并无进项,只有每个月几两银子月钱,若不攒将起来,怕今天吃酒的钱都没有呢!”
史鼐听了,恐他的话刺长兄之心,也怕长兄以为史鼎暗地里抱怨在侯府中做不得主,忙呵斥道:“你才吃了几杯酒就胡说,父亲和大哥早已交代了,你今儿请客走公账,是你自个儿说要用自己的钱请客方如此,咱家哪里缺你买酒的几两银子。”
史鼎抿了抿嘴,尚未开口,林如海便笑道:“府上兄友弟恭,着实令人羡慕,今日如此请我,可见都为彼此着想,不肯叫彼此为难呢。”
此话一出,史家三兄弟脸色缓和,相继点头。
林如海暗暗瞅了叶停一眼,这人平素为难自己也便罢了,今日竟要挑拨史家三兄弟不成?难怪叶家后来败落了,这样的人,如何撑起门楣,真真和霍灿一脉相承。他本不曾将叶停放在心上,但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林如海本是秉着小心谨慎方如此,没想到后来在江南当真躲过了几次算计,却是后话。
一顿酒众人吃到月上中天方散,林如海与史家兄弟挥手作别,临行前道:“我观大表弟似乎劳累太过,竟是多做歇息的好,千万别仗着年轻就不当一回事儿,一心忙着事务。”上辈子他就是因病早亡,自己知道的不多,但还是知道这是大夫说过的原话。
史家人会不会听进去,林如海不知道,不过,他尽心了。
因吃了许多酒水,林如海便未骑马,只乘车回家,见林睿坐在门槛上顽耍,便上前抱在怀内,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奶娘呢?丫头们呢?”
林睿道:“妈妈哭了,在屋里。”他不过两岁多的年纪,声音十分稚嫩。
林如海一怔,走进里间,果然看到贾敏正在窗下垂泪,丫鬟婆子们环绕,正解劝着,见林如海来了,忙上来请安,又提醒贾敏,贾敏也站了起来,拭泪道:“老爷回来了?这就吩咐人送热水过来供老爷梳洗。”
林如海关切地道:“不急,倒是你,好好儿的哭什么?”
听他一问,贾敏忍不住又掉下几点清泪,道:“二姐姐家来信,说二姐姐正月里没了。”
林如海恍然大悟,贾敏上面有三个姐姐,实际上都是庶女,不得贾母喜欢,待之平常,但是贾敏自小和姐姐们一处长大,倒比贾母多几分情分,这些年来林如海想不起她们,也因前世没什么瓜葛,不过贾敏一直与之有所往来,只是比不得荣国府罢了。
林如海劝了一回,道:“既得了消息,可打发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