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吃满月酒的宾客极多,得知此事,纷纷向贾母等人贺喜,贾母自然欢悦,唯独王夫人心中有些不自在,自己儿子去考试,尚未知晓如何,贾琏平素风流不羁,倒成了举人。
窦夫人若有所觉,送走众人后,不等王夫人说酸话,便先恭维贾母道:“到底是宝玉,生来有福分,不但衔着一块通灵宝玉,如今才满月,我们琏儿便得了这样的功名,岂不是宝玉的好处?想来珠儿今年必能高中,到那时,咱们家可是一门双举人,来年一门双进士了。”
贾母听得欢喜,便是王夫人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可不是,贾琏的举人功名是圣人赐的,虽说体面,可是到底不如贾珠来得名正言顺,如此一想,登时气平。自己早有把柄在贾赦夫妇手中,因自己怀了宝玉,贾母不好处置,而后宝玉天生异象,贾母就更不会追究了,但是贾赦和窦夫人终究都知道自己的底细,故而不敢对贾赦夫妇如何。
回到自己房中没见贾政,王夫人因自己生产之故贾政常不在此处安歇,一时也没如何在意,不想次日一早,忽见贾政带着一个丫鬟走来,那丫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桃红袄儿,松花长裙,掐出柳条儿一般的腰肢来,削肩膀,秋水眸,生得好妖娆模样。
王夫人心头一凛,眸子里透出一丝寒意来,口内却道:“这是谁?”
王夫人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她房里的粗使丫鬟,姓赵,名唤秀儿,因她嫌秀儿生得过于妖媚,瞧着不够老实本分,便没叫上来做细活,只打发她在角落里做些粗活。没想到她竟跟着贾政过来,云鬟雾鬓,斜斜地插着一支她曾见贾政把玩过的金步摇。
王夫人几乎已经想到了贾政将要出口的话,果然,只听贾政咳嗽一声,道:“秀儿已经有几日不曾换洗了,你瞧着办罢,我且去上班了。”说毕,转身而去。
王夫人怔怔地出了半日神,再没料到贾政的话竟是这个,她转脸看向立在下面的赵秀儿,只见她含羞带怯,面上满是春、色,愈发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流,不禁怒从心起,但是她平素何等人物,好容易方压住了,淡淡地吩咐丫鬟道:“在周姨娘隔壁收拾一间房出来,按着周姨娘屋里一样摆设,与赵姨娘居住,再拨两个丫头服侍着。此后,就叫赵姨娘了。”
又对赵秀儿道:“既说你几日不曾换洗,可见你有福,一会子就叫人给你开脸儿,明堂正道地放在屋里,总不能传出去说你没名没分地给老爷生儿育女。”
丫鬟答应了一声,心里暗为王夫人不平,按赵秀儿几日不曾换洗来说,那时王夫人可正在坐月子呢,又不是没有周姨娘在屋里,哪里想到贾政竟和赵秀儿厮混到了一处。王夫人心底宽和,十分厚待她们这些丫头,王夫人因是管家媳妇,如今生了宝玉,在府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她们这些丫头也得了许多好处,自然鄙弃赵秀儿之为人。
赵秀儿听了王夫人的话,想到来日的荣华富贵,顿时喜不自胜,忙磕头谢恩,跟着丫鬟下去挪到新居,又敲打才来服侍自己的两个丫头不提。
王夫人听了丫鬟的回话,心中冷笑,知赵秀儿眼皮子实在浅薄得很,只是胜在妖娆,方得贾政所喜,实不为敌。话虽如此,王夫人借口将屋里仆从一概撵尽后,仍旧忍不住泪流满面。昨日幼子满月之喜,今日却逢霹雳之惊,怎能不让她为之伤感不已?贾政若要纳妾,自己岂能不允?何必在自己坐月子时和自己院中的粗使丫鬟勾搭,让自己好生没脸?似贾赦那样花天酒地的人,纵然好色非常,也没给窦夫人丢过这样的面子。但是等到出门给贾母请安时,王夫人面上已是风平浪静,半点不显,倒越发显得沉静了。
贾母虽不管家理事,可是如今还是宝塔尖儿,哪能瞒得过她,况她素来不喜小老婆,故安慰王夫人道:“不过是个小老婆,你理会她反倒让她上头了,也不必让她来给我磕头。正经你好生养珠儿元春才是,别忘了,宝玉如今才满月呢,将来都是能给你挣诰命的,便是元春虽不能,可她是有一段大福分的人,说不得比两个儿子更让你有脸面呢!”
王夫人听了,心中略感安慰,忙躬身应是。赵姨娘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只是开了脸儿称呼姨娘罢了,正经论起来,还是奴才,便是生了一儿半女,也不过是奴才秧子。再说,到底有没有身子还不知道呢,只说几日不曾换洗罢了,便是太医也诊不出来。
却说贾赦因贾琏之喜,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早起便叫嚷着要摆几桌酒,请一班小戏来热闹一番,窦夫人忙道:“我劝老爷竟是消停些,到底不是琏儿自己考上的,不过是圣人恩典,虽说是天大的恩德,但是将来珠儿若是考中了,到时候府里热闹时,旁人说起,岂不是说琏儿的功名来得不如珠儿那般名正言顺?倒没脸。”
贾琏也如此相劝,道:“等儿子多读几年书,中了进士老爷再摆酒不迟。”
见妻儿均如此言语,贾赦顿时心灰意冷,只得作罢。
窦夫人又说起宝玉的异状来,道:“真真是说不出来的奇闻,宝玉如今才多大?看人还不甚清楚呢,倒知道好赖。若是美人抱他,必然欢喜,若是婆子,或是生得略普通些,他必然不依,因此如今竟都是鸳鸯翡翠并四个奶娘在碧纱橱里照料着。”
贾赦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衔玉而生,自然与旁人不同。说到这里,昨儿个圣人还问我呢,说咱们家是不是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
窦夫人和贾琏都是极聪明的人,闻言心头均是凛然,忙问道:“如何回答的?”
贾赦对他们母子二人突然怔忡变色的神色十分不解,道:“还能如何回答?我只说宝玉也就是生来奇异些,别的倒瞧不出什么好歹,哪里比得上天潢贵胄,只是老太太比别人疼爱些,若想知道将来前程如何,只好看明年抓周能抓到什么罢。”
说到这里,贾赦忽然一笑,想起自己抓周时抓了诗经,然终究不喜读书,便是贾政因抓了笔墨极得祖父所疼,也没见他如何读书有成,金榜题名。
窦夫人微微一叹,道:“自古以来,唯有真命天子方天生异象,宝玉出生如此之奇,难免为上面所忌惮,偏生老太太疼宝玉,大张旗鼓,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在给宝玉大办之前,窦夫人已如此提醒过贾母,奈何贾母深信宝玉天生不凡,不受其谏,险些还生起气来。窦夫人见状,只得转开话题,而后又说了许多宝玉的好话儿,贾母方回嗔作喜。
什么是玉?玉玺即和氏璧,那还是匠人所琢呢,哪里比得上宝玉的这块通灵宝玉,生来衔于口中,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和吉利话,岂不是比和氏璧来得更叫人奇异?
正如今日贾赦所言,身居皇宫中的宣康帝都听说了此事,何况别人哉?
不止窦夫人和贾琏心中有此忧虑,便是贾敏从信中知道此事后,亦觉得十分不妥,太过张扬了,偏生她如今相隔多年方又有了身孕,难免觉得身上乏力,没有精神再理会娘家诸事,便是贾珠前来参加乡试,乃至于落榜,一应大小事务都是林如海一人做主。
林如海本就不赞同贾珠今年参加乡试,只是由于贾政十分期盼,贾珠便独自带人南下,日夜苦读,屡劝不得,至于贾琏仍留在京城,不想竟因贾赦归还欠银竟平白得了一个举人功名,林如海不禁暗暗吃惊,随即觉得理所当然,宣康帝恩重老臣,难免对世家子弟厚待些。
不出林如海所料,贾珠落榜了,又病了一场,病愈后黯然回京。
林如海送走他以后,方一心一意地顾着贾敏养胎。
他好容易方盼到黛玉,按着日子算,此胎正是黛玉,哪敢让贾敏劳累丝毫,日日嘘寒问暖不说,恨不得替贾敏多吃些补品,好生调理身体。
贾敏闻言,十分遵从,万事不费心。
外面之人听说此事,男人还罢了,都说林如海忒看重内宅了些,反有些嘲笑,至于女眷们却是对贾敏羡慕不已,得夫如斯,夫复何求?林如海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偏生她们作为林如海下属的夫君们竟没几个愿意效仿。
除此之外,林如海命人挑最好的料子,给女儿赶制衣裳鞋袜,务必精致,又准备了许多女孩儿所佩之物,什么项圈、脚镯、玉环金佩等等,悉数小巧别致,又翻出了库房中的古琴宝镜,名画孤本,还命人拿才得的黄花梨木给女儿打琴架书案茶几等,直忙到了次年,仍觉不足,又唤来林睿叮嘱道:“你如今年纪大了,长兄如父,须得多疼妹妹才是。”
林睿满口答应,心里不住嘀咕道:“父亲竟似疯魔了一般,连大夫都说不知男女,父亲怎么就一味认定母亲这一胎生的是个妹妹?不但把我打算送给苏妹妹的古琴留给妹妹,还把苏世伯和苏伯母送给我的棋盘棋谱要去,留给妹妹赏玩。就是母亲这一胎果然是个妹妹,等到妹妹长大懂事学下棋学抚琴,也得好些年,哪能天生就会,那岂不是神仙了?”
放学后,林睿回到家中,便学给贾敏听。
可巧此时已经过完了正月,刚进二月,眼瞅着林如海此任将满,封氏带着甄英莲特特过来拜见贾敏,免得下回不知贾敏身在何处无缘相见,听闻林睿此语,不觉笑了。
贾敏不觉十分纳闷,道:“瞧我们老爷这般做派,莫非真是个女儿不成?”
她此时面颊润泽,体态丰腴,腹部高高隆起,已将临盆了,故不敢出门半步,只在家中静养,想起这一胎比起怀林睿时十分平静,加上林如海常常念叨着,也觉得是个女儿。
封氏细心地抆了抆英莲因吃果子留下的糖渍,开口笑道:“太太如今已有了睿哥儿,生得又这样伶俐,文章做得着实好,我们老爷常说雏凤清于老凤声,若不是林大人觉得他年纪太小了,怕是去参加考试,定能考中秀才。将来太太再添个哥儿固然能同睿哥儿作伴,可是若是个姐儿,岂不是一儿一女,合成个好字?我看林大人疼姐儿之心不比睿哥儿差呢。”
贾敏道:“我已有了睿儿,这一胎是男是女倒不如何在意,只是觉得我们林家子嗣太单薄了些,睿儿孤掌难鸣,还是有个兄弟帮衬的好。”说着,怜爱地看了林睿一眼。
她和林如海只有林睿这么一个儿子,又是林家一脉单传,见他聪明清秀,自然爱如珍宝,但是由于常见达官显贵之家溺爱孩子导致其一事无成,贾赦便是如此,又常常有富不过三代的话,因此他们对于林睿都是疼而不溺,在学业和心性上教养得十分严厉,不敢懈怠。如今,谁见了林睿不称赞一句,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睿却笑道:“孩儿倒和父亲一样,盼着是个妹妹呢,像苏妹妹一样聪明伶俐岂不好?听说苏妹妹如今身体大好了,也开始读书识字了呢。若不是妹妹,父亲怕要十分失望了,我记得母亲说过,孩儿还没出世时,父亲已经在给妹妹攒嫁妆了。”
提起此事,贾敏不禁莞尔,向封氏道:“真真你们不知道,我们老爷日日都念叨着女儿,从前预备的房舍田庄商铺古玩字画就不说了,旧年好容易得了些上上等的紫檀木和绿檀木,纹理细密,清香扑鼻,老爷见了立即便说给女儿用紫檀木打一张千工拔步床最好,绿檀木做书架不招虫蛀,让我哭笑不得。世上人人都说儿子好,有好些穷人家生了女儿都溺死于马桶,可见女儿家若能平安长大,殊为不易。但是别人再疼女儿,也不像我们老爷。”
封氏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道:“大概世人都不如林大人通透,便是我们老爷,疼爱英莲也跟宝贝似的,记得你们说的苏大人亦是如此,别的,就没听说了。不过,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并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个女儿,难免溺爱得过分了。”
说到这里,封氏叹了一口气,满眼感激地说起来意,道:“若不是林大人,恐怕我们夫妻再也见不得英莲的面了,哪里有如今这样的日子?林大人不仅救了我们英莲,还给了我们一个安身之处。说起林大人来,我们老爷都后悔,说林大人这样好的人,怎么他从前就那样执拗,竟不肯答应林大人请我们老爷去做先生呢,如今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虽去书院做了先生,也不过是林大人体贴我们没了居住之所,因此我们老爷觉得十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