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俞老太太带其孙启程回京时,林如海却在途中遇到了故人,不免请到船上相见,此人恰是当年曾被林如海请至家中,而后又劝回京城未曾错过老父仙逝的顾越,因宣康帝顾念老臣,忽然想起顾越放了外任,遂宣进京,升其为四品侍读学士,正带着家眷进京。
林如海未见其妻,只见了两子,问了好些话,又赠了表礼。
顾越呵呵一笑,举杯向林如海道:“那年我中了进士,偏生你却南下,我心中好生不舍,而后家中大小事故出了许多,在京城任了三年庶吉士又外放,咱们竟不曾再见。”
顾越兄长贪污受贿一案发了,宣康帝龙颜大怒,早已斩首示众,其家妻儿或是发卖,或是流放,如今顾家全靠顾越一人支撑,林如海心中明白,叹道:“我家人丁稀少,烦恼便少了许多,倒是难为你了。不过此时已然起来,老相国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顾越冷笑一声,道:“如今虽已瞑目,前些时候呢?在大哥身上,先父寄托了多少心血,哪知他竟做出如此辱没祖宗的事情来,连带一家老小抬不起头。我在京城也好,在外面也罢,哪怕兢兢业业,仍旧受外人怀疑,觉得我长兄如此,是否也跟他一般是个贪官污吏!也不知道父亲下面见到他,是不是斥责了他一番。也是圣人顾念老臣,不然我哪能高升。”
说着,瞅着侍立一旁的两个儿子道:“再不能让他们重蹈覆辙。”
一句话吓得两个儿子忙躬身应是。
林如海笑道:“我瞧令郎皆是老实本分之人,你莫要如此,令兄之事,与令郎何干?竟是好生教养为是,刚柔并济,千万别严厉太过,适得其反。”
顾越也笑了,道:“你儿子呢?这回进京没带进京城长长见识?也是,千里迢迢,没的劳累。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们在金陵,你给令千金攒嫁妆,如今可得女儿了?将来出阁的时候别忘记告诉我,我原本许过要给令千金添妆的。如今我家虽不如从前,当初分家的时候大半都给了大哥,我和三哥等人只得寥寥,但是给令千金添的嫁妆却是早就预备妥当的。”
顾越乃是粤海一带为官,远隔千里,通信不多,自然不知林如海已得了女儿,只记得在京城中间过的林睿,因此言语间难免说笑起来。
林如海笑道:“你且收好,别给了别人,过上十来年,也就用得上了。”
顾越闻言,忙道:“令千金今年几岁了?我还没见过呢!想是你回南之后生的罢?”
林如海微微颔首,道:“如今已经一岁了,花朝节才过生日。”
顾越扑哧一笑,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道:“怎么这么小?竟然才一岁!亏得你还开口让我把东西留着,待到那日,已不知道破旧成什么模样了。”
林如海怡然自得地道:“那有什么?便是一根破布条子,你给的也是你的心意,我不嫌。”
顾越道:“你不嫌,我却拿不出手呢!”
拈了个果子入口,打发儿子出去,方问道:“怪道人都说世态炎凉,犹记得父亲去世后,大哥出事,我算是遍尝酸甜苦辣了。这几年在外面,鲜少听到京城里的信儿,你是最灵通的人,有什么稀罕事说说,好叫我心里有数,京城那些人,许多我都不如何相信呢。”
林如海想了想,便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并未瞒着他。
顾越本是落拓不羁的人,这几年为官,已然收敛了许多,将来自己又要在御前行走,更得对宣康帝的心思了解些方好,听林如海娓娓道来,极多都是这些,不住点头。
顾越闭上眼睛,问道:“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如今改了好些?”
林如海点头,他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舍得已到手的银钱权势,心里着实佩服。
不过,这些多与他无甚瓜葛,瞧着他似能在扬州连任盐政,既然如此,何必搀和到这些事情里去,任由他们自个儿相争罢了,自己只需见过宣康帝便即回南,依旧处理盐务,远离京城,清闲之余,教养儿女为乐。
林如海忽然一怔,今生林睿来得出人意料,但黛玉却是如约而至,幼子也已有了罢?林如海算了算时间,上辈子黛玉满周岁后不久贾敏便查出来有了身孕,如今自己来了京城,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请大夫,若有,该当好生保养才是。
一女两子,他林如海这一世,当真对得起祖宗了。
不提他如何挂念贾敏,如何惦记儿女,一路上有顾越相伴,时常面江吟诗,对山作画,两人情性十分相投,虽然行程匆匆,昼夜兼程,仍旧乐业自在,不一日便到了京城。
林如海进京的消息瞒不过人,早有林家老宅的人来接了。
张大虎特地请了假,张大虎现今在御前当差,宣康帝喜他勇武,年初便升他为五品龙禁尉了,亦早知张大虎的身世,为此对林如海更加感到满意,若是别人早将如此人才收在门下以做仆从了,他却尽心教导张大虎,助其进京参加武试,高中后也不曾索恩,真为君子,闻得张大虎所请,批了他三日假,好生陪林如海一陪。
荣国府亦早得了消息,贾母忙命赖大带人去打听林如海几时进京,不料赖大却回来道:“姑老爷才下了船上了岸,家门都没进,便进宫去了。”
听到林如海刚抵达京城便进宫去了,竟连家门都没入,贾母一干人等均是一怔,望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大孙子都是一脸深思,贾母疑惑地问赖大道:“怎么这样急就进宫了?姑老爷才到,也该休整一番,先递了折子后进宫才好。”
赖大忙道:“回老太太的话,说是宫里打发人接姑老爷,故而姑老爷才登岸就进宫了。”
忽然得到这样的消息,众人又是一怔,贾赦喜道:“竟派人来接姑老爷,可见圣人对姑老爷的看重,你可打探仔细了?”
赖大一脸笑容,知道这样的好消息能令贾母等人欢喜,遂他没命别人来回话,反而自己亲自过来,便是想讨贾母等人的好,道:“大老爷放心,打探得清清楚楚,还是圣人跟前的卢新卢内侍亲自带人去接姑老爷的。”
贾母眉头一皱,不似两个儿子这般喜不自胜,问道:“瞧着神情如何?是欢喜?还是不悦?若是欢喜,想来对姑老爷来说是好事,若是不悦,那可就不妙了。”
听了这话,贾赦和贾政等人顿时一愣。
见贾珠面露担忧之色,贾琏却不如此,反而露出一丝笑容,他最敬佩的人莫过于林如海,既然圣人在黛玉生日时赏下如意,又令林如海连任,便是言明对林如海极为满意,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压根儿不必他们家这些在朝堂上帮衬不到什么的人担心。
想到这里,贾琏又看了贾珠一眼,叹了一口气,年纪渐长,就越发明白自己一房在荣国府的处境,虽然他不喜贾政夫妇鸠占鹊巢,但是对于贾珠却是极亲密,贾珠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林如海待他好,他对林如海也是十分挂怀,只是好好儿一个大好人才,偏生在贾政夫妇的督促下,身体每况愈下,远不如从前,也不知道日后如何。
贾珠迟疑了一下,道:“以姑父那样的本事,不致于惹恼圣人罢?”
话音未落,便听赖大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瞧着卢内侍对姑老爷恭恭敬敬,满脸堆笑,又十分恭维的模样儿,便知姑老爷在圣人跟前的体面了。”
贾珠听了,喜道:“既如此,咱们便放心了。”
看到长孙如此,贾母满意地点了点头,贾赦贾政已是不能指望的了,如今唯有指望这些孙儿,若能得林如海照应,将来出仕便比旁人容易些,因此她非常乐意孙儿和林如海来往,不知不觉又看了在炕上顽耍的宝玉一眼,贾母心道若是林如海对宝玉和贾琏贾珠一样好,帮衬着宝玉,自己便放心了,毕竟他们家可得依靠宝玉呢。
贾母心中一动,好容易林如海来一趟京城,将来又不知何年何月才来,竟是等他进府后让他见见宝玉才好,宝玉如此聪慧,天资颖悟,虽然只有两岁,却已由元春亲自与之启蒙了,言谈举止更有灵性,比贾琏贾珠强了十倍不止,林如海见了定然喜欢。
贾母忍不住抱起宝玉,笑问道:“一会子你姑父来了,可得记得叫人,伶俐些。”
众人均不知贾母的心思,都为林如海暗暗感到欢喜,贾赦回到东院,忍不住又对着窦夫人夸赞林如海,感慨道:“不过十年罢了,妹婿竟做到二品大员了。”
窦夫人正看着迎春认字,闻言头也不抬,道:“姑老爷当初可是考中了状元呢。”
贾赦一听,又是一阵叹息,不觉看向贾琏,说道:“什么时候你也考个状元回来,到那时咱们家就是光宗耀祖了,你爷爷在九泉之下必定十分欢喜。”
贾琏笑道:“儿子这举人老爷是白得的,考举人的火候都不到呢,倒想着状元了。”
贾赦顿时没了精神,半日方道:“你如今也大了,太太什么时候跟老太太商议商议,该叫人去陈家请期,琏儿该成婚了,总不能这么着。”
听贾赦提起自己的婚事,贾琏忍不住有些羞涩。
窦夫人抬起头,嘴角掠过一丝嘲讽,这一年来,她越发看出贾母的偏心了,道:“急什么?早着呢!我瞧着得等珠儿成亲,才能轮到咱们琏儿。上回我已问过老太太一回了,老太太说,长幼有序,珠儿已定了明年二月的日子,咱们只好再等一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