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贾政越发不喜宝玉了,如他所言,真真是个孽障,别人家的儿子都是光宗耀祖,替父母增光添彩的,他倒好,竟是个讨债的。
贾母道:“快别说这话,我瞧宝玉就是极好的,是他们家要求得太多了些。”贾母有些埋怨贾敏,自己的娘家又不会害她,拿林如海说的那些话来回信做什么?她早说过了,黛玉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嫁到别人家,哪有在自己外祖母家的自在?
贾政听了,低头不语,唯有叹息。
贾母心疼不已,安慰道:“你妹妹离得远,不知道宝玉的好处,又不舍得女儿,难免语气就不好了些,你别放在心上。等过几年,宝玉认得的字多了,再请个好先生教导,君子六艺都学些,还怕你妹妹妹婿不满意?到那时,结亲是必然的。”
贾政心中一宽,心情也好了些,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疑惑,道:“妹妹已在信中断然拒绝,日后能答应结这门亲事?我瞧未必呢。”
贾母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即使贾敏拒绝了,贾母却不曾放弃,横竖宝玉黛玉还小,有十几年的工夫呢。她已经想过了,满京城里,没有比林家更好的人家了。王侯之家的女儿她怕她们趾高气扬让宝玉受委屈,小官小吏之家的她又觉得身份卑微配不上宝玉,只有林家最妥当。
不说林如海位高权重,林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黛玉的嫁妆必然也是极丰厚的。母女俩时常通信,哪里不知林如海已给黛玉备了不下二十万两的嫁妆。贾母想让宝玉长长久久地富贵,她知道府里的家业到宝玉时,除了自己所有的梯己,别的宝玉未必能分到多少,何况还还了几十万两的亏空,剩下的银钱不多了,更该给他娶一门嫁妆丰厚的媳妇,才不会短了他的富贵。试问,谁家姑娘能像林如海这般疼女儿,给二十万的陪嫁?贾母身为保龄侯之女,嫁给荣国公之子时,嫁妆不过五万,贾敏出阁也只五万。
据贾母所知,林如海给黛玉的陪嫁不止二十万两,十几年前打杀奴才所得是二十万,过了十几年,早不知道有多少进账,又添了多少田庄商铺了。另外家具、绸缎、首饰、古董、字画、药材等琐碎之物陆陆续续攒了许多,还没算在里头呢,也得好几万两。细细算这笔账,到黛玉出阁时,三十万两都打不住。
至于黛玉的品貌性情,贾母压根儿就不担心,自己的女儿陶冶教养出来的姑娘,还能比女儿差了?又是出身书香门第,比世人都强十倍去。
若是贾敏知道母亲所想,定然是后悔莫及。她原是告诉贾母不必担心自己在林家的日子,才吐露林如海疼爱女儿之心,那时他们还没有生下黛玉,连林睿都没出世,说给贾母听,一是笑谈,二是让贾母知道自己一切安好。哪里想到时隔多年,贾母却为宝玉想到了这一层儿。幸亏贾敏没有告诉贾母,林如海在黛玉出生后,除了那从先前的二十万进账到如今的二十七八万两和早已打算好给黛玉的一座山岭外,还说过除了祖宅、祭田外,余者家业都平分给儿女们,黛玉还能得到一笔极大的数目。
林家在姑苏、京城、金陵的三处祖宅和族中的祭田才是大头,四十万两都不止,这个是传给长子嫡孙的,剩下的家业按规矩是平分给儿子,但是林如海素来疼爱女儿,认为儿子只要长进,还能自己挣前程挣家业,倒不必费心,嫁妆却是女儿一辈子的底气,因此把黛玉也算在其中了。
贾敏和林如海夫妻多年,林如海从来不瞒着她这些事,她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林如海如何打算,她便如何听从,并未反对。
即使贾母不知道这些,单是知道的二十万也足以令她苦心积虑地替宝玉筹谋了。
贾政却不知贾母心中的打算,他只是敬佩林如海的本事,认为林家是一门好亲,正如他给贾珠择亲,乃是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女儿,可见他都是为儿孙打算的,岳家都是从文,且是书香翰墨之族,没想到贾敏一封信让他大失所望。
从贾母房中回来,贾政仍难平复心情,意欲去赵姨娘房中,忽然想起赵姨娘正在坐月子,周姨娘又是木头人儿,没半点意趣,便抬脚去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虽年将四十,仍是风韵犹存,论其姿色,赵姨娘远远不如,只是胜在年轻娇嫩。
见到贾政,王夫人自是喜悦,忙上前嘘寒问暖,见他声色不比往日,想问贾母跟他说了什么,终究没有开口,道:“珠儿过两日便该回来了,到那时,老爷好生教导考校珠儿一番,也只老爷的学问才教导得了珠儿。”
贾政听到珠儿二字,眉头舒展,面色和缓,且他素敬王夫人,便拈须颔首,道:“周先生的学问极好,若珠儿能学得几分,也是他的造化。”
王夫人低头一笑,露出雪白一段脖颈。
次日,贾政从王夫人房中出来,给贾母请过安后,径自上班去了。
王夫人洗漱后,服侍贾母用过早饭,先前她使眼色的丫鬟趁机寻了由头,随着王夫人到了荣禧堂东边耳房内,亦是王夫人的正室。
王夫人打发所有丫鬟下去,慢慢地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这丫鬟名唤白鹭,今已从二等丫鬟升作一等了,其父母曾受过王夫人的恩典,故她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常把贾母房中的消息告诉王夫人,今日亦如此,将贾母和贾政说的话都告诉了王夫人,末了道:“我给老太太把姑奶奶的信件都收到匣子里的时候,不小心也看到了几句,若是太太想知道,我便把看到的说给太太听。”
王夫人道:“不必说了,听老太太和老爷的话,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王夫人脸上忍不住浮现一抹怒色,道:“姑太太太看不起人了,用那些话来搪塞老太太,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她不喜贾敏母女是真,也不愿黛玉嫁到自己家来,但是贾敏若嫌宝玉,用那些话来显得宝玉无能,她却又不高兴了。
白鹭唯唯诺诺地道:“太太说得是。”
王夫人冷笑一声,她倒要瞧瞧,除了自己的宝玉,林家能挑什么样的女婿去!真当林黛玉是个天仙了?天底下的人物尽由着他们挑选?
命丫鬟拿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给白鹭,打发她回去,有什么消息再告诉自己,王夫人正欲起身去料理家务,忽然王子腾夫人打发人来请她,原来凤姐许给镇国公重孙牛耀祖,已经定了明年四月初六的日子,倒比贾珠晚两个月,请她过去帮衬一回,拟凤姐嫁妆单子所需之物。
王夫人忙去回贾母一声,经贾母同意,方坐车去王家。
王夫人在贾母房中有白鹭这样的人物通消息,窦夫人虽住在东院,却也有人在贾母院中。贾政从贾母房中出来且面带怒色的事情她早听说了,闻得贾敏来信,想起上回听说贾母意欲让宝玉和黛玉结亲,立时猜测到了八、九分,忍不住撇了撇嘴。
林家原比贾家早两代发迹,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到了林如海这一代,正儿八经的科甲出身,高中状元,这才称得上是书香世家。贾家虽说是国公之府,功臣之后,可到贾赦贾政他们这一代才懂得吃,到贾宝玉这一代不过才懂得穿着打扮,也就贾琏和贾珠出息,早早中了秀才,可宝玉一个五品官员的次子,哪里配得上二品大员的嫡长女?
按窦夫人所想,荣国府的爵位是贾琏的,二房的家业大半都是贾珠的,贾宝玉能得多少?小小年纪又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也不想想,以黛玉如今的身份,便是做皇子妃王妃都使得,哪里会嫁给区区五品官的次子,若是这样,日后出门应酬旁人也瞧不起她,门不当户不对。也就老太太疼宝玉疼得疯魔了似的,认为宝玉是最好的,寻常人配不上。
贾琏求学不在家,窦夫人便说给贾赦听,贾赦嗤笑一声,目色依旧浑浊不堪,冷冷地道:“若是玉儿没爹没娘没兄弟,也还罢了,偏生她如今父母双全又有兄弟扶持,便是琏儿和她年纪相仿,我都不敢有如此妄想,老太太忒自以为是了。人家沈家小姐低嫁,那也是因为顾大人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儿,长子又中了举人,前程不可限量,宝玉有什么?老太太也就是想着,宝玉现今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才想着和妹妹家结亲,低门小户老太太看不上,高门大户人家看不上宝玉,你当老太太真当宝玉是独一无二?老太太是心里明白。”
窦夫人一愣,细细想来,果然有些意思。
贾赦又道:“这些事和咱们不相干,装作不知道罢。老太太想和妹妹家结亲,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那就是外甥女的嫁妆,丰厚之极。”
窦夫人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贾赦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里的扇子,道:“想一想妹婿家的家业,再打听打听妹婿疼外甥女的那股子劲儿,这么些年来,外甥女还没出生妹婿就开始给她攒嫁妆了,我常听人说起,还能想不到这些?外甥女真真是根基门第富贵品貌样样齐全的。”
窦夫人回想起偶尔听到的消息,觉得贾赦所言极有道理,贾赦贪财好色,屡劝难改,时时刻刻盯着贾母的梯己,唯恐贾母只给宝玉,也就在这上头他想得比别人清楚明白。
贾赦不嫌天热,说完这话,便往偏房里寻小老婆吃酒赏花去了。
却说贾政到了衙门,点了卯,工部员外郎不过是工部郎中之下的次官,虽说是实缺,实则是闲职,贾政又是不惯俗物的,终究没什么忙碌之处,不过是和同僚道了好,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听候郎中的吩咐,帮郎中处理些繁琐之事。
好容易忙完,贾政歇了一口气,一时腹痛,忙起身出去,途中,遇到三位同僚,忙相互问好。那三位本在说话,说到得意处脸上露出几丝嘲讽,不想见到了贾政,连忙都呵呵一笑,掩住话题,各自散了。
贾政心中疑惑,意欲询问,却因腹痛难耐,只得忙去解手,待他解了手回来,却见那三位同僚面色如常,并未露出什么来,只得掩下心思。他心神不宁,想到昨日贾敏的书信,不禁长吁短叹,做事便有些粗疏,气得郎中火冒三丈,但是想到贾政身后的荣国府,轻易得罪不得,只得忍住气,又令旁人整理这些公文事务。
贾政有些羞愧,忙向众人致歉,到晚间下了班,并未如同往日早走,反而停留了些时候方出衙门,只见到前头有两人并排而行,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似乎提到了自己,和先前说话的三位同僚一样语气,贾政顿时一怔。
贾政原是极敦厚老实本分之人,行事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深得同僚敬重,怎么今儿却有人说自己的闲话?虽然听不真切,但是贾政却觉得并非好话,不禁又羞又气,忽然想到昨日贾敏书信,愈加觉得不痛快,果然便听得穿郎中服色的人抱怨道:“怎么偏选了他,兢兢业业,却半点儿用处没有,竟还不如下面的主事有能为,白占了缺儿。”
听声音,正是贾政上面的郎中王瑞,和林如海是同科的榜眼。
又听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你在这里抱怨有什么用?谁让他出身好呢,咱们既比不得他的出身,只好让他白占着这缺儿罢,横竖你日后别用他,用其他人便是。谁不知道他们家的那些事,不过是不敢得罪他们,不好在他跟前明说罢了。”
王瑞道:“实在是恼怒,原本工部忙碌,掌管天下各处事务,偏生有这么个人,今儿险些误了大事,亏得发现了,不然上面大人们知道了,都是我的不是。”
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咱们别说这些,仔细叫人知道了,反告你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