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宝玉今日的言语,陈娇娇心中原本对宝玉的三分好感悉数消失殆尽,不管如何,但凡世家子弟启蒙,先学的就是礼,难道宝玉当真不知道表字的用意?问黛玉表字,太过轻浮,给黛玉取字,更显得其心不好。
陈娇娇听贾敏和窦夫人说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宝玉初见黛玉便有嫁娶之心?记得当初他初见宝钗时虽然亦如此发痴,却没有问宝钗的表字,也没有给她取字的意思。
陈娇娇尚未来得及深思,便见婆子抬着马车过来,只得暂且放下。
等她们婆媳回到贾母房中,只看到薛姨妈听说宝玉挨打,匆匆忙忙地过来探望安慰,嘘寒问暖,竟比王夫人这嫡亲的母亲还要用心,一面和贾母说话,一面叫宝钗道:“咱们家有许多棒疮药,疗伤的药,你去拿来,问过太医后给宝玉用,比在外面买的强。”
宝钗答应一声出去,半日后果然捧着药进来。
王夫人对薛姨妈说道:“让妹妹费心了。”
薛姨妈来时便从旧日宝钗打点交好的丫鬟口中知晓了贾母房中事情的来龙去脉,犹记得贾敏回京登门时自己亦带着宝钗过来打探消息,幸而那时黛玉未至,没想到今日黛玉过来就生了事,道:“这是怎么说?宝哥儿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王夫人和她深有同感,正欲点头,忽见贾母神色,忙掩口不提,只夸赞宝钗体贴。
薛姨妈会意,也便不提了。
却说贾敏坐在回家的车上,见黛玉回望了荣国府一眼,眼泪流了下来,忍不住搂在怀里,柔声道:“快别哭了,哭得我这做娘的心里疼得很。”
黛玉眼泪不止,呜呜咽咽地道:“刚到京城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和弟弟都没了,只剩爹爹一个人在家,梦里却没有哥哥,也没有俞哥哥。还没过热孝,爹爹偏要送我进京,我原不肯,耐不过爹爹恐无人教养于我,执意如此,我只能洒泪告别爹爹。不曾想,到外祖母家的头一日,遇到表兄宝玉,他和今日的举动一般无二,给我取字的时候,竟没一个人觉得不妥,爹爹可还在世呢,紧随其后又摔了玉。在梦里,没有弟弟接玉,那玉便摔到了地上,幸而那玉坚硬异常,纹丝不动,饶是这般,外祖母也拿母亲的在天之灵来哄他。”
听了这番话,贾敏只觉得如坠冰窟,冷得几欲发抖,颤声道:“你还梦见了什么?是不是都欺负你了?”黛玉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依照娘家的势利性子,若只黛玉一人在,可不就是和黛玉说的一样?
黛玉拭泪道:“我只记得那玉落地的时候,人人都只顾着那玉了,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想来他们对我也是怨恨的,不然怎么才见面表兄就摔了玉呢?我本当那梦是无稽之谈,没想到去了外祖母家,人和梦里所见一模一样,只是事情有些儿不同,梦里他们只顾着宝玉,对我淡淡的,今儿有弟弟给我出气,却没人敢对咱们娘儿们使脸色。”
贾敏搂着她的手紧了紧,掩饰住眸中的惊骇,到此时此刻,她已可确定自己当日梦中所见和平素看到的画面,必然是自己家另一样的命运,她虽不知今生自家何以和梦中迥然不同,但是她却对此身怀感激,人之一生,所求的不就是一家人平安喜乐么?
黛玉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我见到的琏二嫂子却不是今日的琏二嫂子呢,梦里也没见到元春大姐姐和薛姑娘,想来是因梦中六七岁年纪进京的缘故?”
贾敏问道:“你还梦见了什么?”
黛玉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只在进京的时候做了这么一个梦,别的都没梦见过。我原本没当做正经事,亦没同爹爹说过。不过,即使只此一梦,又暗合今日之经历,足以让我远着外祖母家的表兄了。”
黛玉忽然心生疑惑,做此梦警示自己已经让人十分诧异了,难道还能梦见其他不成?她望着贾敏,正欲询问,忽听贾敏道:“只是梦罢了,别多想。你看今日经历,哪里和梦里一模一样呢?可见梦不能当真。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理那么些做什么?”
黛玉想了想,大有道理,便点头称是。
依偎在贾敏怀里,过了片刻,黛玉道:“日后我远着外祖母家,妈妈别怪我可好?”
贾敏心想若不是贾母的话,自己也想远着荣国府,何况黛玉,遂道:“就是你不说,我也想让你远着些。你外祖母还罢了,本是我的亲娘,再恼也不是仇人,除了你大舅舅家的,其他人心思都不大正,和他们亲近,没的自找烦恼。尤其是那个宝玉,从前我只道是个淘气些的孩子,面对外人时极懂礼数,怨不得你外祖母疼他,经过今儿的事,竟是万万别见了。”
黛玉道:“我记下了。话说,我见宝玉表兄,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想落泪。”
贾敏听了她的话,愈加不喜宝玉了,说道:“你年纪大了,哪里还能有见面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今日还堂而皇之地坐在姐妹中?咱们日后不见他了。我们林家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的,何曾舍得你落泪?反倒在他们家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贾敏忽然又道:“尤其是宁国府,不管有什么喜事,你都不许去。”
黛玉疑惑道:“这是何故?我见弟弟打宝玉时,旁人急得不行,唯有惜春小妹妹毫不在意,反倒是面带讽刺之色。”
贾敏淡淡地道:“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做什么?你惜春小妹妹因宁国府的事情,至今不肯上宁国府一步呢!你小女孩儿家,不必理会这些,听我的话,虽远着荣国府,但因你外祖母尚在,依旧得走动,至于宁国府便罢了。”
黛玉满腹疑团,但见贾敏不愿说,也便不再追问。
自此,一路无言。
彼时林如海正在园子里烹茶垂钓,颇有野趣,想着贾敏母子在贾家如何,又想着黛玉初上贾家,不知遇到何事,忽见他们回来,不觉有几分惊奇,忙问缘故。
贾敏母子等都回到房间,各自梳洗更衣,听说林如海在园子里方过来,闻听林如海询问,林智嘴快,立时便将在荣国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恨恨地道:“听说宝玉表兄最怕二舅舅,该叫二舅舅知道,再训他一顿才是。”
听林智道完在贾家所遇之事,林如海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掀起了滔天之浪。到今日,他方知黛玉寄居在荣国府中,薛宝钗和贾宝玉唤她颦儿的由来,原来,竟是贾宝玉初次见面所取。今生如此,是否前世亦如此?若说前世,他们初见时自己还没死呢!不过今日黛玉初进荣国府,宝玉又比前世年长几岁,但是却依然如此,可见前世黛玉的遭遇。
林如海细细问了林智一遍,依然和先前是一样的说法,林如海目露赞许,嘴里却道:“日后不可鲁莽造次,幸亏没事,若是伤着他们家的命根子,岂不是你之过错?”
林智笑道:“父亲放心,我还能不知道?只是那话着实让人恼恨,我才忍不住动手。”
为免林智日后好勇斗狠,林如海口内并未如何赞扬他,但在心里却是十分赞同林智的举动,亏得自己先前还觉得宝玉有宝玉的好处,不应以俗人的看法来论他的为人,不曾想,自己竟被他咒死了,暗道:打得好!
林如海看着黛玉面上犹有委屈恼怒之色,招手叫她到跟前,道:“他们家如此行事,咱们不去就是,外人的话,何必当真。”
黛玉道:“那样其心可诛,焉能不在意?”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放心罢,为父还要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地嫁娶呢,难道一句话就咒死了我们不成?只是宝玉这样的人物,确实少见为妙,虽然是亲戚,也是兄妹,但到底是男女之别,万万不能让外人说嘴。”
说着,林如海叹道:“外面的人,不管真假,对女孩子家终究太也不公了些,于他,不过是风流美事,于你,却是如同要了命一般。”
遥想前世,黛玉何尝不是毁于流言?
黛玉撇撇嘴,她读书甚多,常得林如海教导,贾敏不在扬州时,每逢林如海休沐,她都跟林如海出门游览山水景色,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知道林如海话里的深意,在外面时,她没少见那些不公之事,很有许多男子改过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女子失足便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发生,黛玉深受震动,也愈加同情世间许多女子的命运。
一时林睿读完书回来,听说后,恨不得再去打宝玉一顿,被父母劝阻方暂且作罢。
林睿心想:宝玉如此行为,叫俞恒知道才好。
若是事涉林睿自己,林智打一顿也就揭过不提了,偏偏宝玉咒的是林如海和贾敏,轻浮的却是黛玉,林睿觉得不给贾宝玉一个教训,反倒是自己无能。
林如海见状,如何不明白,喝道:“殿试在即,睿儿,你消停些,暂且别跟恒儿说。正如你母亲说大舅母的话,宝玉口没遮拦是真,若说心思阴毒故意诅咒我和你母亲却决计不会。虽然说爱憎分明最好,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太过睚眦必报,失了本心。”
林睿听到暂且二字,只得点头道:“父亲放心,我暂且不告诉俞恒便是。”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爹爹说得对,时过境迁,再计较就显得咱们气量狭小了,不管如何,丑儿已经出过气了。”
黛玉嘴里刻薄不让人,心地却十分宽厚。
林睿道:“我知道了。”
用过午饭,一家人说了一会话,打发儿女去午睡,林如海方对贾敏道:“日后去贾家,别带玉儿去,若是来请,亦都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