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点头道:“理应如此,嫂嫂此举并无不妥,难不成是他们两家哪一家不妥当?”
曾净脸上的担忧之色越发浓郁,叹道:“倒也没有,只是听说史大姑娘去了荣国府,你说这已是定亲的女孩子了,不在家专心绣嫁妆,跑去荣国府作甚?我不是说定亲的女孩子不能去亲戚家走动,只是你也知道荣国府别的不怕,唯独怕那一个宝二爷在内里厮混,她又不是当日即回,而是住几日,倒连累了清白体面,到那时,谁家能得好呢?”
黛玉蹙了蹙眉,道:“不是说保龄侯夫人早就吩咐史大妹妹在家绣嫁妆了?原也说明了其中的要紧,怎么还得空去外祖母家住几日?”
曾净摇头道:“保龄侯夫人毕竟不是亲娘,若是史大姑娘执意如此,哪里管得来?”
确实,和史家相比,湘云显然更亲近疼爱自己的贾家。
姑嫂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叹息,甚为忧心。
室内静默了片刻,都无话可说,正在这时,却见雪雁跑过来笑嘻嘻地道:“我以后再也不作践东西了,那块大红刻丝的料子我瞧了,竟真真是好料子,怪道都是进上的呢,今儿我用心给姑娘做一件褂子,姑娘进宫好穿。”
曾净和黛玉闻言大笑,倒将先前所忧抛却了。
若是别人听了黛玉原先的话,只当黛玉训斥自己,满怀愧悔,又觉得脸上不好看,偏生雪雁却不如此,她天真烂漫,听黛玉的话之后,仔细想了想,果然是自己太作践东西了,此时又看了大红刻丝的料子,更觉得后悔了,方有此言此举。
黛玉却笑道:“你只管顽去,做什么衣裳?年前我做了那么许多衣裳还没穿一遍,何必再做?再说了,正月里忌讳针线,你们也忌讳些。”
曾净点头称是,向雪雁笑道:“正是呢,咱们家开春穿的衣裳早就在残冬里做好了的,你巴巴儿地做什么?倒叫你们姑娘担忧你。你说的那料子我想起来了,你们姑娘有一套这样料子做的,明儿穿进宫便是。”
雪雁一想不错,便跑出去与人顽耍去了。
次日早起,黛玉便穿了一件大红刻丝的对襟褂子进宫,正是曾净所说的那件。
行礼拜见后,坐下还没说两句,她见俞皇后和元馨公主脸上颇有几分忧色,见到自己所赠之花插也并未如何在意,心下纳罕,也知母女二人必定心里有事,待出了俞皇后的宫殿,忙拉着元馨公主询问究竟。
若是旁人,必然不敢开口询问,毕竟是宫里的事情,哪能随便开口,然而她和元馨公主极好,许多事情并不似旁人那般避讳。
元馨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母后担忧国事呢,我也很想替父皇分忧。元宵才过,年酒还没散,山东南边儿就传来消息说下了一场碗大的冰雹,足足下了半刻钟,压塌了不少房舍和庄稼,百姓和牲畜死伤无数,父皇正愁此事,母后焉能不急?”
黛玉一怔,脸上登时浮现一抹诧异之色,道:“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他们家的消息也算十分之灵通了,可是却不曾听说这件事,山东南边儿还有他们家的田庄呢,想来灾情是今儿才送到宫里的,不然外面不会没有丝毫风声。
念及于此,黛玉担忧之心陡然而起,问道:“公主打算如何替圣上和皇后娘娘分忧呢?”
元馨公主愁眉苦脸地道:“我也没有法子呢。”
她拉着黛玉到自己的住处,遣下宫娥,急切地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母后常说你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竟是教教我罢。”
黛玉忙笑道:“公主太过誉了,我哪里有娘娘说得那样聪明?不过,公主既然问我,我也就不推辞了。敢问公主,公主想帮圣上何事呢?可是想帮圣上筹措赈灾的银子?”她心思机敏,又常听林如海说起朝中内外诸事,如何不知每逢天灾人祸朝廷必缺银两赈灾,因此初闻元馨公主开口说起此消息便知长庆帝所忧。
元馨公主却是眼睛一亮,赞叹道:“怪道母后说你聪明,果然如此。”
言毕,她悄悄地道:“我常听父皇和母后说,因各处天灾人祸,朝廷每每赈灾,导致国库年年入不敷出,每逢祸事,总是十分辛苦。也就是说父皇极缺银子赈灾,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跟别人说,只好心里暗暗着急。”虽然说后宫不可涉政,但是后宫毕竟隶属皇家,和前朝有着扯不开的联系,所以皇家公主对朝中之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听闻元馨公主说长庆帝缺银子,缺银子却也好办,黛玉想到自己的梯己,心念一转,就已有了主意,嘴里却对元馨公主道:“若说主意,倒也有一个,只不知公主舍得不舍得。”
元馨公主道:“我之一切都是父母所赐,哪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且说。”
黛玉笑道:“因父母溺爱的缘故,我自小到大每年都能得些梯己银子,虽不过家中进项的牛毛之微,但积沙成塔,至今也有不少。”
她说得十分隐晦,然元馨公主十分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尤其是她在说到积沙成塔的时候语气极重,登时眼睛一亮,忙道:“我也有不少梯己银子呢,册封之前我每年都有月钱,兼之册封之后每年有一千两银子的俸银,平时父皇和母后也会赏我许多,年前年后也有压岁钱,我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多从宫中出,自己花费极少,倒是攒下了一些,约有上万两。我立刻就把这笔银子献给父皇,以尽绵薄之力,这笔银子对于赈灾粮款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不过却是我的心意。”
黛玉见元馨公主并没有十分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从小就听说林如海从盐商手中筹措建立行宫的银两,虽然事情不同,但是方法都可以一样使用,林如海可以用此名义,自己却不能,为免皇家忌讳。
想到素日父亲所教,黛玉不禁想起父亲离京已久,消息不通,不知身体如何了。
心头思念闪过,黛玉重新按捺下去,先顾眼下,有了元馨公主先出银那就另当别论了,遂笑道:“公主如此深明大义,甘为百姓捐献俸禄所得,身为臣下之女,怎能不效仿公主之大义?因此,我也愿意拿出八千两银子随公主捐献于民。”
她手里拥有的金银可比元馨公主多得多,不过却不能越过她,所以便开口出八千两。事实上八千两已是极多了,一品大员的俸禄一年也才一百八十两。和别人家不同,谁都知道他们林家几辈子的家业,不会怀疑她父兄的为官之道,反而是自己拿得少了才惹人怀疑。
元馨公主闻言,顿时一愣,怔怔地看着黛玉。
她可是听说了,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未出阁之前没有嫁妆打理,手里只有几两月钱和脂粉钱,很少有大笔银子可供应自己挥霍,八成都是婚后有了嫁妆铺子田庄才能自己做主,就是刘清然那样受宠,打扮得那样光鲜,实际上手里也是没钱的。黛玉竟然出了八千两,难怪人人都说林如海和贾敏出了名的溺爱女儿。
黛玉神色十分平静,缓缓地道:“世间看风使舵者众多,我亦如此,此举惠在百姓,公主先行之,我已愿随同,世人焉能不从之?”
元馨公主此时方明白黛玉话中积沙成塔的深意,她知道京城中比林家有钱的官宦之家大有人在,只不过没有人像林如海和贾敏那样溺爱黛玉而已,所以千金小姐不如黛玉有钱,可是能当家作主的一向都不是千金小姐,而是一家之主与当家主母!
她自己出钱,便有黛玉从之,其他的千金小姐呢?势必不会袖手旁观罢?若是母后也出钱尽心,后宫嫔妃和朝中命妇肯定也会效仿。她当然也想到了太子,可是却明白不能让太子出钱,母后很早就教导他们,固然要得民心,可不能比父皇更得民心。
想到这里,元馨公主心里亮堂了许多,道:“既然如此,我便下帖子请各家千金小姐过来,想必能筹措不少银两。”
黛玉忙劝道:“公主何须如此?此举未免让人觉得公主以势压人。公主请了这些人来,说起此事,谁还能不给不成?可捐献了这笔钱,心里难免就不舒坦。”
元馨公主有些无措,虚心地道:“那该如何?”
黛玉笑道:“若依我的主意,公主只管将自己的钱孝敬给圣上,今儿我回去就把银子送来,公主只管收了。明日有人请我赏花,我见了她们,话中透露一二,只怕她们争相给公主送银子呢,谁若不给,倒叫人笑话,岂不比公主宣召众人商议出钱来得更加体面?”
元馨公主眼光闪了闪,如同初春刚解冻的泉水,清澈明亮,拍手笑道:“这话说得极是,我开口命众人出钱,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也显现不出她们的深明大义,外人说起来,都会说还得我提议,大家才想起此事,难免有些不好听。你这主意倒是两全其美,既不必我以势压人,她们也都能落得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
黛玉微微一笑,低头意欲喝茶,说了这么许多话,委实有些口渴得很了。
元馨公主素知黛玉体质娇弱,恐茶凉于其不好,忙伸手阻止,命宫娥重新沏茶上来,待黛玉解了渴,却又听黛玉言道:“公主可愿再听我一言?”
元馨公主忙道:“且说来听听。”
黛玉缓缓地道:“虽说山东南边儿下了冰雹受了灾,实际上并不算十分危急,一则庄稼收成之日乃是五月,受灾的庄稼仍是幼苗,彼时正月未尽,其存粮未尽,他们此时需要的不是粮食,而是药材和砖瓦木材,前者用以治伤,后者用来构建房舍。公主拿出来的这笔钱不如购置这些东西送去赈灾,此时此刻,岂不比银钱粮食来得实用?”
元馨公主诧异道:“这番受灾,竟是不缺粮食?你怎么知道他们庄稼还是幼苗呢?”
黛玉笑道:“这有何难?幼时家严便教导过这些农事,也曾亲自去过田庄见识,如何不知百姓之辛劳,庄稼耕种收获之期?”
元馨公主大感好奇,拉着她询问各处农事,果然听她每每都能娓娓道来,思量少时,她连忙拉着黛玉去俞皇后宫中,将这件事细细禀明。
俞皇后和长庆帝二十多年的夫妻,正替长庆帝发愁国库无钱,听完元馨公主和黛玉的主意,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好处?深知这笔银子筹措上来后,用来赈灾后还绰绰有余,而且她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受灾之人暂时不缺粮食,想来长庆帝所忧是别处灾情,不由得赞许地看了黛玉一眼,抚掌笑道:“竟是极好的主意,只是玉儿你不与你娘商议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