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良绍当然知道,女儿生得娇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见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谢珩。
经历诸多挫折后,同端拱帝合力扭转颓势,返回帝京入主东宫的谢珩。
他身居东宫之位,甘愿背负骂名去议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银钱,在劣势之下逼退鹰佐,这份心性胆气,就令人敬佩。更勿论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筹谋,京城中对徐公望的步步紧逼,那位的悍勇铁腕,哪怕只是听谭氏口述,也令傅良绍敬重。
这样一位皇太子,显然不是色蒙心窍,鲁莽行事之人。
那样短的时间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关乎女儿终身大事,傅良绍思来想去,终究不敢深信。
但女儿的心意,却不能不顾及。
傅良绍对烛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倘若太子是真心求娶,伽罗也有意于他,没有阻拦的道理。即便皇家艰难,我也当拼尽全力,护持伽罗。”
谭氏颔,“这大半年里,伽罗过得很艰难,太子能追过来留住她,实在不容易。南风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样的情形,伽罗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着太子还未回京,你若想问得清楚些,想来以他的诚心,不会作伪。”
“唉!”傅良绍重重叹了口气,“这半年,伽罗全仰仗您照顾。”
“我也难做什么,能安然活在这里,还是太子看着伽罗的情分网开一面。”谭氏笑了笑。上了年纪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关要紧,在傅良绍做决定之前,还是想尽量把事儿商议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见过殿下后,就该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带伽罗回西胡,从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还需慢慢筹划。”
她的意思,傅良绍当然明白。
“傅家愧对太子和皇上,如今又被问罪,更是门庭悬殊。倘若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傅良绍沉吟,瞧向谭氏的神色,见她眉目也微微皱着。
“太子对你和伽罗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爷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罗却不该为此受委屈。”谭氏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以当今皇上对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这五六年内,怕是难以翻身,于伽罗难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太子和西胡国相之间牵根线,若能促成两国结盟,伽罗的处境,便能顺畅许多。”
这事儿谭氏方才也提过,西胡国相的身份,也令傅良绍诧异。
大夏、西胡、北凉的形势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谭氏所谋划的,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微微沉吟,见谭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着。
半晌,傅良绍才道:“您的意思,倘若应允了此事,伽罗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太子照拂她,终究势弱。咱们该等西胡国相驾临,亲自带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风风光光的回去!”谭氏精神虽疲累,腰背却如常硬挺。
傅良绍似被她所鼓舞,亦缓缓颔。
“这事我会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经不得熬,还是该早些歇息。”傅良绍送她往外走,见岚姑已取了斗篷守在门口,待谭氏捂严实了,送她至住处,才冒寒而回。
一夜辗转反侧,将谭氏所言细细咀嚼回味。
即便如谭氏所言,谢珩对伽罗情意深重,伽罗也心悦于他,傅良绍仍旧犹豫。
对于端拱帝的为人,傅良绍比谭氏和伽罗更清楚许多。当初他与永安帝争储君之位时,傅良绍虽未参与,对京城的动静,却颇有耳闻,每每回京述职,也跟端拱帝打过交道。后来他被困淮南,却能趁着虎阳关大败、皇帝及亲信朝臣皆被掳走的机会,迅回到朝堂重掌权位,这背后的事,值得细细琢磨。
永安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在虎阳关溃败,落入敌手。
这其中的关窍,更是令人费解。
傅良绍当日在丹州为官,御驾亲征的大军经过时,因傅玄和兄长陪驾在侧,他也探得些消息。据傅玄所说,永安帝之所以决定亲征,是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说北凉内斗得厉害,又经了灾荒,虽瞧着风平浪静,其实百姓流离、军力疲弱、异心四起,国力已然空虚。
这封密报永安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随驾亲征的近臣隐晦提过,随即以夺回几十年前被北凉占据的城池为由,率军亲征。
在傅良绍看来,永安帝虽算不算圣明,却不是轻敌冒进的性子。当时会亲征,必是笃定北凉内乱,有可趁之机。
谁知情势骤转,永安帝的数十万大军,会在鹰佐的铁蹄下溃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永安帝都难以相信,“内乱积弱”的北凉会有那样强悍的战力。
傅良绍被困石羊城时,曾见识过鹰佐治下的严整军队,绝非先前所说的疲弱。而至于所谓内斗,各国朝堂素来有之,据曹典、蒙旭等人后来探得的消息,当时北凉内斗并没到密报所说的地步,甚至所谓灾荒,其实也不严重。
在虎阳关养伤的那段时日,因蒙香君的关系,他跟蒙旭也议论过此事,得知当时北凉朝堂并无异常,并非故意作态,诱永安帝来征。
那么,那封让永安帝信心满满的密报就显得格外可疑。
傅良绍当时也探问过所谓密报来处,就连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测是永安帝埋在北凉的信重眼线所奏。
如今回过头来想,傅良绍隐隐觉得,那密报恐怕是诈报。
——不管是端拱帝收买了所谓的信重眼线,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报所言不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永安帝为密报所惑,亲征被俘,消息传回京城不久,他的两位皇子便先后伤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而当时京城朝堂,对于北征密报的事毫不知情,只当是永安帝为收复城池而冒险轻进,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龙无之下,迎端拱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谓密报的,唯有永安帝和随驾亲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纵有朝臣对两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叹天家无情,猜不到别处。
这般情势下,端拱帝将太上皇隔绝在虎阳关外,迅收回朝堂权力,皇位便能稳固。
倘若傅良绍揣测得没错,北征的事果真有端拱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隐蔽周全,心机之阴狠毒辣,着实令人胆寒。
即便谢珩心胸宽广,诚心护着伽罗,在端拱帝那般阴狠心机下,伽罗又能走多远?
甚至于谢珩不知端拱帝的阴狠,在端拱帝暗里搅弄风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诚爱恋,又能延续多久?
前路之艰险叵测,令傅良绍不寒而栗。
但谢珩的赤诚,伽罗的迎难而上,又令傅良绍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宝藏的阿耆后裔,傅良绍当然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女儿跟前,令她得偿所愿,与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厮守。
心中揣测推断,犹豫不定,回过神时,外头天光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