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肃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被他带向书案。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