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年的第一缕曙光中醒来。得知外头纷传的消息:除夕夜里皇上病重, 闭宫休养,云靖王司徒仪赶回宫中, 一应朝政事务已交由他打理。
胥筠告诉我的则是:李牧舟已被关进天牢,眼下暂且没事,但之后如何,要听王爷的处置。
——昨天夜里,当云靖欺近李牧舟时, 将手里的匕首调转了方向, 抵上李牧舟胸口的, 实则是刀柄。
可他吐的血是真的。
我以为自己恨他, 但当他被击中,我才发现内心深处, 并不想他输。
我几乎是明知故问:“能不能不杀他……”
胥筠却只是回答:“刑部的事不归我管。”
身子发虚, 仍是动身去淑熙宫探望太后, 因为不知此时此刻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胥筠随行一路, 至宫门外,我止住他:“请留步吧, 我一个人进去。”
他犹豫着点了头, 我们都明白,现在是他面见太后的最坏时机, 不能再给太后一点刺激。
殿中安神香的味道浓重,太后瑟缩榻上,一夜苍老。看到我,她空洞的眼睛动了动, 赶上来捉住我的肩膀,“他们说我的鄞儿死了!说我的鄞儿早死了!你告诉哀家,这是真的吗!”
说罢又自己摇头,状似癫狂地念叨:“不会的、不会是真的……我的鄞儿前几日还来给我请安……怎么可能已死了十几年……”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搀着太后坐下,忍痛道:“请母后保重身体,母后还有云靖、还有银筝、还有臣妾。虽然这变故来得万分突然,但母后是褚国的太后,褚国的江山还要母后来坐镇。”
太后眼中滑下一滴眼泪,哑声问:“那个人……怎么样?”
“在天牢。”
“他真的不是鄞儿吗?”
我知道,太后想得到的并非一个答案,只能缓声道:“母后请节哀。”
太后怔怔望着我,颤抖的瞳仁如枯树上最后一片残叶。
人寰惨事,到最后皆不是撕心裂肺,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服侍太后用了宁神汤,希望她能好好睡上一觉。即使醒来后一切不会改变,但撑下去依旧很重要。
太后身边的嬷嬷感激我:“多亏了娘娘过来安抚太后,奴婢多谢娘娘。”
我虚虚摇头,“我没能做什么,不过是绵薄之力。”
嬷嬷红着眼眶道:“太后命苦,不但老来丧子,而且大皇子竟去了那么多年,太后她老人家一时如何能接受?娘娘如此心善,却也这样命苦,谁能想到,皇上他竟不是、不是……”
“你也知道了?”
面上隐痛的老妇点头,轻轻抹去眼泪,“奴婢是从小看着大皇子长大的,一直到他登上帝位。漫说太后,便是老奴也不敢相信,平日里皇上对太后可是十分地孝敬……”
我心头一直有件困惑之事,听嬷嬷如此说,便问:“既是从小看到大,那场瘟疫之后,嬷嬷难道没发觉痊愈的皇子与之前有何不同吗?旁的不说,长相难道没有变化?”
嬷嬷侧头确认太后睡熟,才叹息一声:“想当年,大皇子与未国的质子病了数十日,不但脸上长满毒疮,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到最后已是瘦得脱了相,合宫都以为,这两个孩子活不下去了。
“后来,太医院的人合议出一个药方子,让人在露天里,准备两个装满热水的木桶熬煮药材,然后将人浸泡进去。现在想来,保不准是在那时候,两个分辨不清面目的孩子被调了包……
“这个浸浴的方法虽是无法之法,但也万分凶险。有一个孩子当场受不住便死了,活下来的孩子容貌已然不同。好不容易救活的孩儿,先皇与太后满心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会怀疑。”嬷嬷嘴角颤动,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捏着冰凉的指尖问:“他,埋在哪里?”
嬷嬷道:“虽是质子,但碍于未国颜面,由先皇下旨厚葬了。”
我默然。于是在那之后,李牧舟便小心翼翼地扮演起司徒鄞,他本性浮浪好动,却硬要敛起性子做个憨厚老实之人。
——午夜梦回,我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不知天牢的钥匙由谁掌管?
出得宫门,见胥筠朱墙下负手而立,却还等在原处。我游魂一样走过去,“怎么还在这儿?”
胥筠俊眉轻敛:“复尘不放心娘娘。”
“我如今已不是……”
话未说完,一个精干的青衣人匆匆跑来,未至跟前便大喊:“公子不好了,天牢出事了!”
看到我,青衣人刹住脚,不知所措地截住话头。
胥筠道:“艾鸣,怎么了?”
艾鸣满头青筋,蹦出一句:“李牧舟逃了!”
话音如霹雳炸在耳边,眼见胥筠举步便走,我心血翻涌地拽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胥筠定定看我一眼,目色复杂难辨。
我亦无暇分辨,迎着他的目光:“我会骑马,我可以骑马去!”
天牢设在皇宫西三十五里。艾鸣来时只带两乘,胥筠看我脸色不好,怕出意外,坚持与我共乘一匹。三个人,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奔向天牢。
李牧舟逃了。我一路上想着这句话,心里居然有些安慰。
马是快马,只是路上时有积雪,半个时辰后方到天牢。紧闭的黑铁高门前横躺几具尸身,尸体的黑衣和面具与除夕夜那四人身上的别无二致。
艾鸣凑近胥筠,报告事情的经过:“一个时辰前突然有人劫狱,被守兵尽数拦在外面,我们死了九个,伤了十七。谁知过后去检查牢房……李牧舟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