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煜离开, 正要去驿置找孙吉,谒者孙吉自己已先乘车回来了, 正在西庭等他,将他匆匆请入内室,屏退众人之后,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决定要推迟归京,问他为何。
李承煜不想让人知道真实原因,含糊推脱, 只说有事未竟。
太子门下的谒者孙吉平日为人审慎。记得昨晚筵席之上, 太子分明称,将与秦王等人一道启程, 怎的昨夜回去之后,突然决定推迟归京,当时小王子人还好好的。
他觉得不对, 特意一大早赶了过来,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询问太子的动向,获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个女子了。
孙吉立刻又打听女子的身份, 得知之后,惊出一身冷汗,此刻见到了人,当场发问,见他推脱,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干留情于女子,为那女子推延归京, 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孙女,一旦发难, 殿下将如何自辨此事万万不可”
李承煜见瞒不过了,立刻叫他放心,说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准备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随皇叔以及西狄使团一道归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没有章法,但有一点不好,好面子。孙吉方才也是心急,说完了话才觉自己语气有些冲撞,原本担心他会着恼,见他不但从善如流,原来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虚惊了一场。
孙吉这才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与太子在驿置与西狄使者一道用过晚膳,叔侄策马回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虽无城内纵马的禁令,但这个时间,路人都赶着回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带,更是热闹,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为走马,不知不觉,快到都尉府的大门之前。
李玄度谨守君臣之礼,一路行来,马头始终落于太子之后,太子这时主动与他并驾,说自己趁着小王子休息的机会,今日已经抓紧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处理完了,到时,必定和他们以及使团之人一道归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浓。说出来不怕皇叔笑话,孤实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回去才好。”
李玄度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后日应当便可动身。”
李承煜应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回京都,难得这次有如此的机会,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到时若能像小时那样,孤与皇叔再次一道射猎太苑,岂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闲谈之时,眼角的余光处忽然瞥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随即转脸望了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间别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双目望着前头大门的方向,似想过去,又犹豫不决。
李玄度自然认的,这便是之前在福禄驿置和那个菩家女儿深夜相会的无赖少年,看他样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会儿了,十有八九,是来找菩家女儿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儿,他坐在马上,浑然不觉。
自从发现菩家女儿心术不正,继这少年之后竟又搭上了侄儿李承煜,他便觉着有些难做。
皇家长辈兄弟间的恩怨是一回事,后辈子侄的亲情,又是另一回事。
李玄度倒从没指望他的太子侄儿到如今还能像从前那样看待自己。人是会变的,何况他们这种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如今和从前相比,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无论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本能地希望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后面的侄儿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来说推迟归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为那菩家女儿所惑的缘故。
当时他心中便在犹豫,是不是应当寻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睁睁看着太子一头掉进色相里还不自知,未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现在见这少年竟又来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儿,她到底意欲何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无仪仗同行,但前头有几名来自东宫的护卫,其中一人纵马行在道路一侧,职责是将滞在路上的行人驱开。
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挡道,二来是为了防备意外。
河西刚经历过一场变乱,虽然镇压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动荡,但必要的警戒还是必不可少,毕竟小王子关外遇刺,便是个现成的例子。似太子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卫士走马到了前头那个高大少年的身后,响鞭出声驱赶,路人纷纷避开,唯那少年或是怀有心事,没有听到,竟不动,依然那样立着,卫士便挥起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回头,满脸怒容,或是下意识的反应,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势欲拔。
卫士一愣,喝道“何来的大胆贼儿”
李玄度目光扫了过去,落在少年那只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肃。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马背上的他,一凛,按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杨洪跟在后头,见前面异动,以为真的有刺客,急忙带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铉,吓了一跳,翻身下马奔了过去,冲他厉声喝道“大胆你竟鲁莽至此地步是太子与秦王殿下驾到还不快快下跪”又奔了回来,说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长,名叫崔铉,今日轮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里糊涂没有听到喝道之声冲撞了上来,恳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个低了头,缓缓跪在路边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风彪悍,多游侠,路上不乏这种腰佩刀剑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转向李玄度笑问“皇叔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李玄度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收了回来,道“太子定夺。”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说了,看在杨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冲撞之罪。”说完继续走马向前。
杨洪站在路边,等那一行人马从面前走过,上去命崔铉起身,叹了口气,低声道“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还好没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再这么莽撞,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崔铉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视线望着前头那一行骏马上的背影,人一动不动。
“对了,你过来何事”杨洪又问。
崔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无事,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又向杨洪道谢,转身默默去了。
菩珠这一天人都在屋里,一步也没出来,对于发生在都尉府门外的这桩小小的意外,丝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怀卫肚子已经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便动身离开。
一夜过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叶霄在外头,看见她来了,起先似乎有些为难。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道“听说小王子明日要走,我过来看下他,和他道声别。”
屋里发出“砰”的一声,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两个侍女匆匆从里面出来,哭丧着脸道“小王子什么也不吃,还把东西都砸了。”
叶霄露出头痛之色,迟疑了下,转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闹,晚饭也不吃。有劳小淑女,可否劝劝他”
菩珠跨过门口地上的一摊狼藉之物,走了进去。怀卫两只眼睛红红的,趴在床上正抹着眼泪,看见她委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不停控诉李玄度,说他不许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关在这里。平时是去哪都要盯着,今天越发过分,哪里都不许他去,并且,晚上还是给他吃粥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呜呜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带你去见我娘亲我娘亲长得可好看了,是我们银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这么好看,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儿我还有头小羊,谁也不能动它,我让你摸,我们一起抱着它睡觉”
菩珠哭笑不得,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说着说着,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闭了口,看一眼她身后门口的方向,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千万要小心,这话我就和你偷偷说,不能被他听到。他动不动就要杀人,说我要是再提让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杀了你。”
菩珠一顿,随即道“他是玩笑话,哄你的。不过,他既然不高兴,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怀卫眨巴了几下眼睛,噘嘴“就算是这样,明天我也不会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给我的花糕都给扔了”
菩珠灵机一动,说“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随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宫御膳房里的尚食令,他们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们还会做别的许多好吃东西,水晶饭、龙眼粉、牛酪浆、金乳酥,还有虾炙、玉露团、烧鹅填各种各样,都是你以前没有吃过的好东西,你就不想去尝一尝”
怀卫咕咚一声,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么是烧鹅填”
“烧鹅填就是取一只六个月大的肥鹅,不可太大,大则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则易化,在鹅腹里填入肉和香米饭,用五味调和,再取乳羊一只,把鹅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黄流油,热油逼入鹅肉,便取出肚子里的鹅,味美无比。我小时候在家里吃过,到现在还记得那味道呢”
可怜怀卫,这两天李玄度只许他吃清淡粥饭,本就腹内少油,老感觉饿得慌,何况方才还负气不肯吃饭,听她描述得绘声绘色,眼睛发着绿光,嘴里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迟疑了下,终于勉强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见怀卫又要摇头,忙道“你听我说,你先去,帮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过去,到时候你就能带我到处游玩了。我小时候虽也住过京都,但已经过去太多年,如今京都旧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后还要靠你作我的向导。”
怀卫终于答应。
菩珠叫侍女再送来晚膳,往粥里拌了两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边,继续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让你吃太多,吃坏了肚子,今天你还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东西,好不起来,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准你来找我玩了。”
怀卫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绝不能让她受委屈,就勉强张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饿,索性把碗端了过来自己吃。
论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还是现在的小王子怀卫,看起来基本都是手到擒来,问题不大。
菩珠松了口气,看着怀卫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还没饱,想再给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时候,一怔。
门口站了一个人,李玄度,看他肩上还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回来在门口站多久了。
虽然这趟来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但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方才说的那最后一句关于他的坏话,未免还是有点尴尬。
不过,这一丝尴尬很快就没了。
他都对自己起了杀心,自己为了哄他弟弟吃个饭,说一两句关于他的不痛不痒的坏话,算得了什么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后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论。
菩珠很快镇定了下来,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朝他见了个礼“殿下,我听说小王子明早要动身了。这回他肚子吃坏,全是我的过错,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方才过来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从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而看了眼两只手捧着碗呆呆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间用作会客的屋子走去,这时叶霄得知他回来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释“殿下,并非我存心让她进去的,实在是小王子已闹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长公主,说不去京都了,还不肯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她来了,就让她进去试一试”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声知道了,便推门走了进去。
菩珠耐心等着怀卫吃完东西,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晚上早点睡觉,将侍女唤进来陪着他,自己这才走了出去,对叶霄道“小王子饭吃好了,也答应不闹了,明天会和那你们一起去京都的。”
叶霄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她顿了一顿“我另外有事,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拨冗,予以见面”
叶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报。”
菩珠静静等待了片刻,见叶霄匆匆回来,为难地道“小淑女,实在对不住,明早就要动身出发,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见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封函,笑着双手递上,恳切地道“劳烦侍卫长,可否再帮我将这信函转给殿下”
叶霄那夜虽亲眼目睹菩家小淑女与那无赖少年深夜幽会,但过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这也不算什么。之后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觉她性格好。无论殿下怎样冷待,她都不会生气,何况方才又帮忙哄好了小王子,对她的印象是越来越好。
方才他去通报,殿下头也没抬就一口回绝了,他本来担心小淑女尴尬,没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让自己转,不过举手之劳,怎好意思拒绝便接了过来。
叶霄目送小淑女背影离去,将信又拿了过去,敲开门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转交殿下。”说完怕他让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检查下行装,殿下有事唤我。”一边说,一边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灯下继续坐了片刻,待读完了手头的一页,视线终于从手中的黄卷上挪开,望向叶霄送来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静静地等着人去拆开它。
李玄度终于还是伸手取了信,拆开,目光扫过,视线随之一定。
她竟然约他戌时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见面,说有事,恳请他拨冗前去一会。
不止如此,还说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须要和他当面坦言。她会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时末,倘若不见他来,她便再次折返,前来叩门。
这算什么强迫他过去见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极是不悦。
并且,他的直觉也立刻告诉他,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的目的绝对不会像她书信上面所表述的这么简单。
他和她之间,又会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问题便来了,继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怀卫之后,她现在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几列娟秀的字,心中掠过一缕怪异至极的感觉。
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