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荣昌第二天收到书信,被告知是正在紫阳观里清修的内弟李玄度亲笔所书。
他比李玄度大了将近二十岁,二人名义为姊兄内弟,但年龄相差实在太大,加上李玄度十六岁后获罪便远离京都,本来无多交情,但此次,他领命前去平定天水之乱,运气不好,刚到就遭逢暴雨山洪,先折了一些人马,行踪也随之泄露,天水王又不好对付,平叛受挫,更没想到,自己也受了伤,若非李玄度后来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恐怕不但人要折在那里,前途也是要折。
经此一事,他对这个原本素无往来的内弟颇多感激,见他传来了亲笔之信,当即展信,看完迟疑,正好无事,索性径直去了紫阳观。
韩荣昌到了道观,穿过几座大殿,随道童来到一处苍柏林中,远远看见了李玄度,发以一只碧玉芙蓉冠束为道髻,身穿一袭素纱道袍,坐于松树下的一块白石上。他的对面就是鼎鼎有名的大真人李清虚,黄褐玄冠,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一派仙风道骨。近旁有只炉,一个童子煮茶。李清虚讲经,侃侃而谈,李玄度聆听,神仪明秀。周围清风穿林,松涛阵阵,俨然一派跳出五丈外的超脱景象。
韩荣昌一时不敢打扰,在一旁等着,只听李清虚道“道不在烦,但能不思衣,不思食,不思声,不思色,不思胜,不思负,不思失,不思得”
韩荣昌心想别的也就罢了,不思色,似男子活于世上,与阉人何异玄度整日听这些,难怪清心寡欲,这年岁了还未纳王妃。日后若有机会,自己身为姊兄,定要好好教导他一番。等了良久,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大真人的讲经却还是没完,李玄度也听得专心致志,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打断,现身走了过去。
李清虚平日与京都里的诸多贵人有所往来,认得他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停下来,笑着寒暄两句,知他来寻秦王必是有话,便领着小童先行去了。
李玄度从石座下来,亲手煮茶,倒了一杯,奉上。青白玉地的杯,杯中茶色碧绿清透。韩荣昌却何来心思喝茶,接过牛饮一口,放下便低声道“四弟,你信上之言,到底何意”
李玄度道“我请姊兄帮忙,务必说服皇阿姐,勿为蛟儿说亲于菩家孙女。”
白纸黑字,韩荣昌又不是不认得,摇头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怎的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一句你皇阿姐何时有如此想法,我怎的丝毫不知”
李玄度道“便是这几日的事。姊兄你此前不知道无妨,此刻知道也是不迟,还请助力。”
韩荣昌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推脱道“四弟你这些年不在京都,想必不知,姊兄事务繁忙,府中日常之事,向来交予你皇阿姊。蛟儿的婚事,别家女子我是不知,若是你阿姊相中菩家孙女,那是好事,姊兄甚是满意,无话可说”
李玄度笑而不语,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他。
韩荣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四弟你这么瞧我做甚”
李玄度道“姊兄,你错了,对这门亲事,你不满意。”
“我满意”
“你不满意。”李玄度笑着打断他,“且你回去了,一定会说服皇阿姊,勿为蛟儿定下这门亲事。”
韩荣昌和李玄度处了些时日,知他向来言谈通达,此刻却如此自说自话,心中不解,摆手道“四弟你定是有误会”
“没有误会。姊兄你一定能说服皇阿姊的。”李玄度饮了口茶,道。
韩荣昌这下才终于听出了点味道。
原来他是一定要自己反对这门亲事。
韩荣昌倒也不恼,毕竟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虽然年纪比李玄度大了许多,但不知为何,对这位先皇幼子,他是心存敬畏,言听计从。
他面露为难之色。
确实是为难。京都人人都知,长公主飞扬跋扈,广平侯韩荣昌惧内。
他抬眼,见李玄度笑看着自己,一咬牙道“四弟,实不相瞒,府中事我不管,蛟儿的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李玄度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句什么,韩荣昌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阿姊虽是长公主,但蛟儿的婚事,她也该听听你的意思。你若不帮,说不定,哪日消息就传到我阿姊那里”李玄度慢悠悠地道。
韩荣昌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娶为妻,没想到没多久,长公主看中了他。陈太后一道懿旨,被迫休妻改娶。当时前妻已有孕,怕遭迫害,遂以死讯隐瞒,安顿在了别地,这些年他常偷偷过去探望。这趟征天水,李玄度赶到之时,他因受伤,加上水土不服,伤势一度十分严重,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折服于李玄度的行事风度,觉着他应该可以信赖,就把前妻还在的事告诉了他,托他帮自己处置这个后事。后来李玄度寻了当地良医,治好了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拿这个威胁自己。
韩荣昌苦笑“四弟你莫逼我,这事不能玩笑。”
李玄度正色“姊兄还请谅解,愚弟迫不得已。”
两人对望,韩荣昌心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
欠他如此大的一个人情,他既开了口,想必便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也该帮他一回,一咬牙,点头“好,我尽量便是”
李玄度目送韩荣昌背影离去,心中不齿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虽身处松林,凉风阵阵,额头却还是浮出了一层热汗,擦了擦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韩荣昌当晚回府,跟前只剩长公主一人,试探道“蛟儿已经不小,你可有看中的女家他也该成家立业了。”
长公主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还有个儿子我实在是不懂,当初怎的会看上你,竟嫁了你这么一个窝囊男子这回相同的事,陈祖德风风光光,你倒好,灰头土脸,令我颜面全无”
韩荣昌忍住屈辱道“我就问蛟儿婚事,你说这些做甚”
长公主鼻孔里哼了声,这才道“我在考虑替蛟儿娶菩猷之的孙女,也算替你挽回点颜面。”
韩荣昌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长公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脸看着他“你说什么你不同意”
韩荣昌咬牙冷脸道“不错别人谁家都可以,唯独菩家孙女不可我知我如今失了圣心,那又如何你给蛟儿娶菩家孙女,你是想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笑话我要靠儿媳妇长脸吗”
长公主没想到他竟敢忤逆自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既开了口,韩荣昌便犹如破罐子破摔,又恨声道“当初要不是你强行嫁我,逼我休妻,我会有今日”
他越想越怒,起先的那点畏惧也荡然无存了。
“我受够做甚驸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沈旸的奸情这回你要是做了这门亲,我就休了你,大不了学姜毅,叫你老母再下一道懿旨,我也养马去,更痛快”
长公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万万没想到韩荣昌竟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一时心虚,怕事情闹大成人笑柄不说,更是不好收拾,只得妥协“罢了,你既不满意,我再留意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韩荣昌隐忍多年的怒气和不满借此机会全部涌上心头,虽目的已达到了,但怒火还是一时难消,拔剑狠狠将面前的一张案几从中砍成了两截,这才丢下骇然色变的长公主,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