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沿着他的腹部肝脏处摩挲过去,苏先生说肝开窍于目,他肝脏必定是受毒所损的,嬴妲小心地从嘴里叼着的针袋里取出一支细长银针,屏息凝神,额间冒出了几滴冷汗,将针慢慢地替他扎入皮肤。
萧弋舟身上千疮百孔,他本人并不怕疼,却不知为何,又轻轻“嘶”了一声。
嬴妲的心揪成一团,他的右肩部至胸腹之间,有一团疮疤,是被火燎伤的,烧伤面很大,但情况并不严重,只是还没退去旧皮长出新生肌肤,看着可怖,嬴妲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嬴妲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用针的手法渐渐稳住了,摸找穴位不难,她说服自己尽量将萧弋舟当成一只粗壮白皙的大萝卜,她只是在萝卜身上扎针而已。
这只是一只大萝卜。嬴妲咬咬唇,又手法娴熟地下了三针。
每动一下,他都哼一声。
嬴妲听了难受,他本可以体面地离开平昌,不必受这份罪的。
表兄虽与她一同长大,可他心性如何,嬴妲竟然分毫不知,误信了他,还害了一直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她默默地从水里退开两步,将眼底的水珠抬手抹去了,慢慢地走到旁处,爬上了岸。
萧弋舟背过身一动不动,犹如凝峙水中的一块礁石。
“几时抽针?”
嬴妲要说话,一张口才发出一个柔软的喉音,便硬生生止住了,她走下来,在他背后缓缓写道:容后。我在这里。不走。
第39章 酸醋
热汤泉泡久了, 萧弋舟的额头也滚了一层晶莹的汗水出来, 因为线条刚毅显得英武而冷峻的脸庞如吃醉了酒,殷红如血。
嬴妲小心翼翼地画完,又退后了一步。
温泉的水四时皆温, 且是流动的, 将活水引入室内, 不必担忧如何换水。嬴夫人早年体寒,常泡温泉浴身,如今身体抱恙, 不宜浸泡热泉,这里许久不用了。
嬴妲望着水中凝滞的萧弋舟的背, 怔怔无言。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安静极了。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扣问声:“大夫, 菜热好了,请大夫与世子稍后更衣出来。”
嬴妲又愣了,她忽然想到, 虽然她并不愿意别的女子对着萧弋舟的裸体, 但毕竟是世子,要拔毒这种大事, 怎么屋内竟无一个婢女随侍?
她呆呆地望着那扇雕镂着精致的葡萄花鸟纹的雀黄木门,不便回话, 只点了点头, 点完头才发觉, 外头的人不可能看得到, 一时间为自己的憨傻又直了眼睛。
水中传来萧弋舟的沉嗓:“知道了。”
婢女于是不再多言,薄木门外窈窕的倩影走到了旁处。
萧弋舟语调沉沉:“大夫,能抽针了?”
嬴妲懵了瞬,险些就答应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下水,将萧弋舟身后的银针一根一根仔细地摘下来,他岿然不动,犹如水石凝立,甚至连神情都不变,银针取下来,嬴妲又伸出双手替他揉按了几个穴位。
萧弋舟脸上浮出了一种病态的灰青色,忽然要弯下腰,嬴妲心慌意乱,幸而早有准备,在他在呕血时将掌心的手帕贴了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唇。
一股湿热自掌心浸润开来,几乎要烫伤皮肤。
嬴妲心疼不已,右手不断地替他顺背。
萧弋舟弯下腰,将嬴妲挣开了,他沉默地走了回去,爬上岸,用干净的浴巾胡乱抆拭了身体,套上衣衫,嬴妲怔怔地泅在水里,目光痴了似的望着他。
萧弋舟冷声道:“女子久沐温泉不宜。”
她低头看了眼,她身材娇小,那温泉水几乎没过双峰,温柔浸湿了她的薄纱绸衫,将其间珠润玉圆的姣好轮廓勾勒凸显,白嫩如脂,她臊红了脸,慢吞吞地随着萧弋舟爬上来。
她的衣衫湿透了,剩下几件都不能穿,萧弋舟随手捡起一套女衫扔给她,是婢女们备的,朴素的一身墨蓝大袖衫,嬴妲想着左右他此时看不见,便慢吞吞除去里头小衣,换了起来。
她想问一句,施针之后脏腑之间郁结可有好些,但不敢出声,一出声便露馅了,此时也不比在水里,她也不敢轻薄他,在他背后画字,正为难着,萧弋舟已轻车熟路地推开了雀黄木门,径自去了,行走无碍,仿佛目能视物。
嬴妲跟着萧弋舟出门,亦步亦趋。
嬴夫人已布了一大桌佳肴,素食多,荤腥少,嬴妲此时没甚么胃口,但推阻不过嬴夫人定要她上桌,只好点了点头,不出声应了,坐下来。
嬴夫人舀了一碗鸡蛋羹给萧弋舟,又替嬴妲也盛了一小碗,殷勤道:“还顺利么?”
医术上嬴妲资历浅,不敢妄言,目光便望向了萧弋舟,他似有所觉,淡淡道:“肝气暂通,心肺尚有不适,并无大碍。”
他说得好像比嬴妲一个大夫还懂,她圆了水眸,慢吞吞咬了一口软糯鲜美的蛋羹在嘴里。
嬴夫人听闻说有好转,脸色和缓不少,“大夫有真才实学的,母亲想不如将她便安置在你院里,日后行针配药,倒也方便。”
说完桌上两人都沉默了,嬴夫人身边的侍女凑近来,低声耳语了几句,嬴夫人微愕抬起眸,桌上两人一个羞涩别扭,一个漠然冷静,她蹙眉道:“你将穆氏女接回来了?为何?”
嬴妲倏然抬起了头,不安、羞涩、焦躁一通散去,茫然而震惊,呆呆地望着萧弋舟。
萧弋舟道:“穆女于我有恩。”
“何恩?”
“回兀勒沿途,遇上夏侯孝驻兵,儿子自知身染剧毒,恐无力与之僵持,穆女高义相助,借三千兵马与儿子助势,又在箭雨从中护我脱身,臂膀为毒箭所抆伤,几近殒命。儿子不孝,本已辜负她三年青春,又欠下救命之恩,欠人情分,只有偿还。”
萧弋舟从来不留把柄在女人手里,为的是防止女人携恩情欺压上门。
但既然已经欠了的,他也绝不会忘恩负义。
嬴妲默默地不说话,频繁眨眼,要将泪水憋回去,但徒劳无益,最后还是泪流满面,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仓促地起身,几乎想要逃跑。
萧弋舟偏过了头,似乎听着动静,嬴妲的唇肉被咬出了血,还是不能露陷,便只好接了婢女手中一叠果盘,装作无意地坐回来,手里拨着几粒晶莹的葡萄,无意识地送到嘴里,咬出一口酸汁,浸得满嘴都是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