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不喜又要同娘亲分开,嘟起了小嘴,任由周氏抱出了萃秀宫寝殿。
殿内已寂然无人,直至周氏走回的脚步声,木屐轻扣着木板,于丁香色软毡之上消匿无声之时,棠棣两团热泪滚落,叩首在嬴妲跟前,“是烟绿要对夫人不利,如今她已被处置了。我与蔚云虽然不知烟绿心思,可这些时日心底其实亦有所觉,只是并没警觉,才让夫人您……棠棣罪孽深重,不敢再侍奉病榻下,想对夫人求去。”
嬴妲愕然许久。
满殿空寂。
她转目对蔚云道:“你是一般心思么?”
蔚云垂着螓首也伏地身子叩首,“是。”
“也好,”嬴妲沉默之后说道,“我原本便觉得你们如今年岁都大了,或有自己的打算,早该放你们出府另寻出路了。只是……终归是夫君买你们回来,我并不好经手。如今你们有了求去之意,我也不会阻拦,这便让周妈妈去打点。这么多年你们劳苦功高,我一定不亏待你们的。”
棠棣与蔚云感恩不尽,隔日便被赐了重金放出了宫闱,并被妥善安置了去处。
此事传入嬴夫人耳中,也是要叹一声的。“沅陵打出生起便是公主,怎么养的如此柔软的个性。教人欺得死死的。”
转眼又是一年入秋,淫雨霏霏,芭蕉浓绿如泼墨,数行水迹沿着硕大的叶片滚落。嬴妲正卧在殿前檐下竹床上,静听秋声。
王氏一直在萃秀宫歇脚,未曾离去。御医为嬴妲看诊几回,都无妨确切说一声嬴妲这一胎必能安稳。
原本数月间从未来信的萧弋舟,在南边忽然传来了战报。
嬴妲也早已知道八百里加急送入了宫中,只是周围的人却从没有在她跟前说起,她知道这不是好事,催了周氏几回,“您再不说,我只好去拷打下人了,我手生,怕打坏了人……”
她若是想知道,自然有手段可以知道,中间绕那么许多弯子不划算,周氏思忖之后,朝嬴妲跪下了身子,惊了嬴妲。
“周妈妈您这是——”
“夫人,”周氏咬牙说道,“将军大获全胜。”
这话让嬴妲茫然之间,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收鞘少许。
周氏艰难挤出一些话来:“将军,杀了太子。”
嬴妲手中捻着的一串檀木珠穿绳倏然断了,木柱迸落,沿着石阶苔痕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一头扎进了水涡之中。
那话周氏并未说完。
——将军在俘获太子之后,以剑削其首级,又将其尸骸断其四肢,斩成了七八截。
但,只能如此了,嬴妲听闻噩耗之后,想必也不会再追问太子死因。只要再命人瞒得紧些,将军分尸的恶名便不会落入夫人耳中。
周氏慢吞吞地抬起了头,整张脸忽然煞白。
“夫人!”
*
数日过去了,萧弋舟只要一闭上双目,便浮现太子的尸骨浮在血水上的惨死之状。
藏于军报下的俊脸因为疼痛近乎扭曲,萧弋舟放下了手中了简牍,头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苏先生交代过以他的伤病状况不宜亲自出征上战场,为了这话,老父阵前驱驰,却为奸人所害。他满怀怒气和仇恨,不得已拔剑迎向敌人,斩下敌人首级。当时全凭胸中一口怨气,杀人分尸不过眨眼,静下来时,那颗滚落的头颅,头颅上怒瞪的双目,却总于独身人静之时闯入脑中。
那人是软软同父异母的亲生兄长,亦是他的舅兄,是他的杀父仇人,一命换一命本该抵了,只是……
“王爷。”萧煜提剑而入,见状疾步朝他走了过来,托住了萧弋舟手臂,皱眉说道,“您身子撑不住了,唯有夫人妙手金针能缓解疼痛,不如您早些回平昌尽快医治休养。东方先生也道,泽南只余穷寇,即便无主帅坐镇,以我等之力,杀贼破敌也如砍瓜切菜一样容易。您只管将此间事都交予属下。”
这么多年情谊,深厚犹如山海,萧弋舟对萧煜、周清、濮阳达等人都是信任的。他犹豫再三,头疼之感却犹如洪水泄闸奔涌而来,手腕抵住了额头,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长长地深吸口气,“你去安排吧。”
萧煜颔首,他下去之后,东方先生摇着羽扇走了进来。
他走到萧弋舟案前,跪坐下来,双膝拄地,臀压于腿腹之上。
“将军的头疾不能再拖下去了。”
东方先生略通歧黄之术,几乎萧弋舟每一次浴血搏杀之后,都会头疼如绞,东方先生开的药方还是先前从苏先生遗留方子寻着,略改了下的,只能镇痛而已,不能治本。
听闻苏怜卿又早已云游去了,只有一名亲传弟子尚可以寻到,那便是夫人。
萧弋舟沉沉地垂着头,痛楚是间歇发作的,这时被压下去少许,他舒了口气,嗓音沉暗:“她回去之后,便没有再来看我了,也没捎信过来。她还生我气……如今,我杀她兄长,更不知拿什么颜面面对她……不治也罢。”
东方先生沉吟说道:“头痛之疾可大可小,将军如今才不过二十余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若贻误良机,到了不惑之年后,恐无力压制,愈演愈烈,痛不欲生。将军想清了?”见萧弋舟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东方先生微笑说道,“在下若是将军,必快马赶回平昌,下跪,磕头认错,求夫人施针相救。”
“……”
萧弋舟皱眉道:“先生愈发爱胡扯了。”
“被褥细软已为您备好,”东方先生起身,在萧弋舟诧异地望来目光询问“我要那东西做甚么”时,他抚须而笑道,“今时不同以往,只是您自己还拿自己身子当铁,实则已外强中干,在下方才那话确实胡扯,将军眼下——连快马疾驰的力气都没了吧?”
就连将太子绑到跟前,萧弋舟提剑杀人,都全由胸臆之中一股仇恨撑着,剑都几乎已握不住了。便是已痛到这种地步,还要逞强,面子上死不输人,骨头倒是极硬的。
军中大多已知萧弋舟身体状况,他在前线所向披靡,英勇无敌,但身子骨几乎已耗干,必须回平昌静养,他们也都体谅。这几战灭了林氏主力,余下的虾兵蟹将处理起来,已并不枣手了,没有主帅也能大胜。
萧弋舟被安排入了马车,驾车往平昌去。
车夫是萧家御奴,萧弋舟罕少坐车,瞧着却觉得眼熟,那车夫年事已高,双目浑浊,一笑露出一口烟熏黧黑的褐黄牙,“世子坐稳了,前头那段路石子可多。”
还称他“世子”之人——萧弋舟皱了眉,“我见过你。”
“是,”车夫笑道,“小人以前就是为侯爷驾车的,当日世子爷从彭城迎娶新嫁娘时,也是小的驾的花车,世子命人在沿途官道上铺满了石子,故意使得马车颠簸……”
萧弋舟顿时俊脸微红,退回了车中叱道:“少说话,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