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来的时候,田和菊正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支着下巴,对着窗外出神。
麦芽的房间的窗户,对着院里的菜园。当然给她选房间的时候,田氏坚持让她选这间,要是窗户对着屋外,那是后山的方向,到了夜里,黑漆漆的不安全。
如今田家的房子是新盖的,地上也铺着平整的石板路,麦芽喜欢把它当瓷砖用,她叫哥哥帮着扎了个拖把,整天没事就爱拖地,直到把地上拖的一尘不染。房里的墙壁,因为都是灰砖盖的,又没有乳胶漆可以把面抹白,她便跟哥哥提议,用糯米粉加上石灰,自制了涂料,涂抹上墙上,虽然不好看,灰不溜秋。这个时候的石灰没有那么白,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石灰岩燔烧而成,价钱也不便宜。跟糯米粉配在一起,涂在墙上之后,还有很轻微的香气。
田和菊坐在炕头上,就一直在打量她的住房,这会瞧见她进来了,田和菊面容古怪的道:“你家如今真是不同了,这么好的房子,就是我家也还没有呢!”
麦芽给她搬了个小矮桌搁在炕上,又把饭菜摆上,“我们哪能跟你家比,我们再怎么翻盖,始终是乡下人,比不了您这城里下来的人,”她对这位表妹一点印象都没有,眼下只得捡好话讲。不过既然是堂妹,她这个做姐姐的,让着她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麦芽告诉自己,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就好了。
“说的也是,”田和菊对吹捧的话很受用,拿丝巾抆了下手,便坐到小桌跟前,捧起碗准备吃饭,可一看手里的粗瓷大碗,又皱起了秀眉,“你家就没有小碗吗?这么大个碗,我都端不动。”
麦芽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我家只有大碗,没有小碗,你就将就着吃吧,少盛点饭就是了,我先出去吃饭,你要是不想收拾碗筷,等会我再过来拿。”
“嗯,你去吧,”田和菊闷头吃饭,很淑女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吃,那一口的米粒都能数的过来。
麦芽瞧着她的模样,直摇头,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家千金。撑死了,也不过是个小商贩的闺女,这般抬高自己的身份,是想进宫去选妃呢!你还别说,田贵还真有这想法。
田贵坐在堂屋桌上吃饭,几杯酒一下肚,嘴就停不下来,和菊娘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我跟你们讲,我家和菊以后吧,那可是要进宫伺候皇上的,以后你们见了我,就得磕头行礼,给我跪拜请安!”他酒喝的有点过,舌头都秃了,脸红脖子粗的,讲话也颠三倒四。
黄年低着头吃菜,嘴角噙着笑,没有搭话。
林德寿跟他表情差不多,唯有和菊她娘,本来一直保守着的秘密,一下被戳破了,有些尴尬,可是说都说了,万不能收回来的道理,她把下巴一仰,摆出一副高傲老母鸡姿态,“本来这事呢,我是打算过几天再公开的,可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你们也都知道了,还请各位出去不要多话,任何有损和菊名声的传言都不能有,这不再有些日子,就要到县衙过初选,我想着,让她在乡下清静几天,好定定心。”
田氏这会才真的明白她的用意,她不无担心,“弟妹啊,你想过没有,皇帝的后宫是那样好进的?咱们这里离京城,不说远在天边,那也有好几百里路,坐个马车都得颠簸几个月才能到,那么远,又不是什么靠谱的事情,你非得琢磨它干嘛,平白耽误了女娃的好时候。”
黄氏跟林氏听了也连连点头,只有林大姑坐在角落喂孩子吃饭,一声不吭。
林氏为人比较机灵,说话也活,“咱们做爹娘的,就指望女娃们日后寻个好婆家,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以后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那就够了。”
黄氏也点头,“你说的不错,俗话说,千金万金,难买一世安心,干嘛非得做皇帝的妃子,我听人说,咱们皇帝的后宫不说有几千个妃子,那也得有个千八百的,有些女娃自打进宫都没见过皇帝的面,到最后就得等死在后宫里,而且咱们皇帝继位都是三十多年了吧?你说说,叫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娃去伺候,那不是白白糟蹋了吗?”
田贵听了众人的,满不在乎,粗着舌头,打着酒嗝嚷嚷道:“你们知道个啥,伺候皇上,那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就什么糟蹋,有些人想求还求不来呢,我告诉你们,凭着我家和菊的脸蛋,不进宫,那才叫糟蹋呢!”
和菊娘见他说的没谱了,实在听不下去,上去把他拉起来,对坐着人几个人道:“他酒灌多了,脑子不清醒,我带他去休息会。”
田氏便他们去里屋睡,那间屋子之前李太公住过,现在堆着些杂物。
和菊娘把田贵搀扶进去了,林氏悄悄问田氏,“麦芽他二叔不会真有这想法吧?这事也太不靠谱了!”
田氏摇摇头,她哪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跟田贵家很久都不来往了,谁晓得他们咋突然就跑来了,也不说到底是来干啥的。
吃罢饭,麦芽让林翠给她表姐带些菜回去,本来林翠是想带着郑玉一块来的,可她认生,除了林翠一家,其他人她都不认识,不好意思过来。麦芽便让林翠给她带些饭,叮嘱她,等秋收忙完,她要是还没走的话,哪天就约几个女娃子一块聚聚。林翠应下了,用大瓷碗装了些饭菜带走了。另外,林大姑家也有个病人,本来林大姑是不好意思再带饭菜走的,可既然麦芽都给她装好了,那便只有带上。
二妞帮着麦芽把菜碗都收到院子的井边,放在木盆里,方便洗。
田氏让他们都回去吧,都忙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明儿还要下地干活呢!等人都走了,和菊娘才从里屋走出来,看样子是把田贵弄到床上睡觉了。
因为麦芽家来了亲戚,元青跟李氏也不好再留下帮忙,不然和菊娘又不晓得该说啥了。冬生拿了扫把在堂屋扫地,麦芽在抆桌子,田氏心疼女儿忙了一天,便把洗碗的活都揽下了。
她们娘三忙的热火朝天,田和菊却等众人都走了之后,才提着裙摆轻手轻脚的从麦芽房里走出来。
和菊娘心疼的为她闺女,“菊啊,你晚上吃饱没?麦芽烧的菜还合你胃口不?要不要等下再让麦芽给你煮个甜汤,给你去去油?”
麦芽听的差点要吐血,还甜汤呢!她怎么不说再来碗燕窝鱼翅!
田和菊拿着丝巾优雅的扇了扇风,不耐烦的对她娘道:“不吃了,晚上吃那么些甜的东西,腻的很,这里气味真难闻,我到院里去透透气!”堂屋刚刚挤进很多人吃饭,又是酒味又是菜味,是挺难闻的。
和菊娘还指望着闺女以后大发了,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平日里在家,那是把她捧在掌心里,当然大小姐伺候着,从来就没有违逆一说,连声道:“哎,那你就到院里坐坐,麦芽啊,给你堂妹端个凳子!”她随口这么一句话,却让田家娘几个,都气红了眼。
田氏坐在井边洗碗,她气的冲和菊娘道:“我说弟妹啊,你没长手,还是和菊没长手,凳子就在堂屋,你们就不会自己端吗?”
和菊娘没想到嫂子会这样讲,立马又把架子摆了出来,凉凉的道:“哟,大嫂啊,我这个做婶娘的,使唤侄女有啥不行的,不就端个凳子吗?能把她累哪去,我家和菊是干粗活的人吗?我跟你说,她长这么大连个瓦盆都没端过,你让她干,你可别忘了她以后是要住进皇宫的!”说到最后,她的嗓门快赶上吵架了。
她一嚷嚷,麦芽就头疼,她一向最怕吵闹,正要弯身给和菊把凳子送去,冬生已经抢先一步,端了凳子出去,走到田和菊跟前时,把凳子用力往她跟前一搁,扭头就走了。
和菊娘笑道:“还是哥哥知道疼妹妹,冬生就是心眼好。”
冬生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他是心疼妹妹,却不是心疼田和菊。
和菊娘从堂屋抓了把瓜子,自己拿了个凳子,坐到田氏跟前,倒不是她想帮田氏干活,是跟她拉家常的。
田氏也不跟她计较,便问她家里的情况,她俩也很久没坐一块聊天。
听和菊娘说,他们出来了,家里的店铺就让和东跟和北看着,田贵跟她明儿一早就回去,留着和菊这田家过几天。
她说的简单,田氏听着却不简单,只是其中的原由,他们一家不说,她也不好问了。
两人闲聊了会,田氏碗也洗好了,冬生过来帮着她把碗搬进厨房。
和菊娘怕沾一身水,便把凳子挪到闺女跟前,同田和菊坐在一块。
麦芽收拾好了堂屋,便拿了个破碗装了些剩菜剩汤,喂家里的两个小东西。这时天色渐晚,家里的牲口都要归到笼里去,院里的东西也要及时收一收。
总之,田家的几个人忙的连坐板凳都顾不上,可是田和菊跟她娘,在院里坐的,那叫一个安逸。和菊娘还在快活的吐着瓜子壳,就吐在麦芽刚刚扫到的地上。
她看着麦芽在院里忙活,心想,乡下人就是乡下人,除了会干活,别的啥也不会,“麦芽,你会绣花不?有没有识字,弹琴会不会啊?”
麦芽莫明其妙的直起身子看她脚下那块脏了的地,小脸拉的很长,“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空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和菊娘轻蔑的笑道:“瞧瞧你吧,乡下丫头,眼光就是短浅,你瞧那些大家千金,哪个不是才德兼备,县城里的公子哥都抢着去提亲哩,不怕你跟你们说,我家和菊长的美,家里的门槛儿都快让媒婆给踩破了,不晓得有多少人想求我们家的亲事呢,可那些都是什么人哪,我家和菊打小是当名门千金养着的,那些俗人哪里配得上,唉,说了你们也不懂!”
麦芽要笑不笑的说道:“我是不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觉得对的事情,可不一定是我想的,我觉得对的事情,在你眼里或许一文不值,所以啊,各人走各人道!”
她这话一说完,一直心不在焉的田和菊,终于拿正眼瞧她了。打从进门起到现在,她就没拿正眼看过麦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