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回来,天子膝下原有不少孩子, 但都被徐贵妃害死了。时到如今, 太后想起这些仍然来气。她也听说了,天子已将徐贵妃葬入了妃陵,想来天子当日纵然听了她的劝、处置了徐氏,但心底还是难以割舍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换做终日在侧陪伴的猫儿狗儿, 一朝因为冒犯了主子被打死了, 就算当时气急, 事后再回想,肯定不会记得那猫儿狗儿是如何恃宠作恶的, 只会惦念着那乖宠儿在身边温顺作伴的时光。
太后才懒得跟一个死人计较,便遂了天子的意, 由着他追封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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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今这把龙椅,原是轮不到天子坐的。
先帝为嫡皇后所出,却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 朝臣们便在他和燕王之间站队, 甚至燕王的呼声还要高一些。后来先帝的君父,明宗皇帝,迫于外戚的压力, 才将先帝立为太子。
但燕王已然势大,先帝继位后,燕王立马举兵造反,虽说最终功败垂成,但也给先帝敲响了警钟——太子还是早早立下为好,没的让那些贪心的皇子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于是先帝的嫡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正位东宫。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便入朝监国,行走内阁。先帝耐心考量了一段时日,见他遇事都能按律处置、不徇私情,又有良臣辅佐,便放心地把万里江山交给了他。
今上十五岁时,先帝和太后替他选了贤淑温婉的慕容氏为太子妃。那时候先帝的身子骨不大好,朝中诸事都交由今上处置,自己安心养病,很少理会朝政。今上手握权柄,渐渐露出了乖戾放纵、任意妄为的一面。处理政务时,渐渐听不得反对的意见,有一位耿直的御史驳了他兴修宫室的旨意,他当面不动声色,事后却摘了那御史的错处,将御史贬谪外放了。那些阿谀奉承的弄臣反而得了不少赏赐。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朝臣们便都渐渐顺着今上的意思来,很少有不长眼的反对他了。
今上又是十分贪恋美色的性子。新娶太子妃时还算收敛,太子妃有孕后,他就荒淫了起来,东宫的侍女几乎幸遍,夜御数女也是常事,若白龙鱼服体察民情,遇见了合心意的美人,必定要掳走带回宫中。
朝臣先前已见识了他的手段,纷纷敢怒不敢言。幸而没过多久,先帝就得知了这些糟心事,想到自己悉心教养的太子变成了这副昏庸无道模样,不禁失望透顶,再不能放心地将祖宗基业交到他手中。先帝虽已病笃,却仍旧拖着病体拟旨废太子,改立皇次子成王为太子。
但诏书还没来得及宣读,先帝就暴毙了。今上遂顺利登基,把成王赶去了封地。
天子本性难移,登基后仍旧纵情荒淫,遇到徐贵妃之后反倒改过自新了,愿意守着徐贵妃好好过日子,没再广纳后宫。诸位朝臣原本还松了口气,可徐贵妃又是那样的品性……
还不如不要遇见徐贵妃呢!
好在徐贵妃已经薨了——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突发急症而死。百官都暗暗庆幸。他们更庆幸太子已长成了,而且聪慧、贤明,这片江山还是后继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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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璟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扬州。
福船靠岸,谢怀璟微服下了船,回身递出手,想让阿鱼扶着他的手下船,但阿鱼没看见,自己轻巧灵敏地一跃上了岸。
谢怀璟也不在意,领着阿鱼往前走。已有侍从雇了马车,两人便先上了车。
车夫不知谢怀璟的身份,却也能看出他通身的贵气,搓着手问道:“贵人要去哪儿?”
谢怀璟看了一眼阿鱼,见她掀了车帘一角好奇地张望,不由笑道:“去繁闹的街上走一走吧。”
扬州虽然地处江北,但论风俗民情,却同江南一般无二。扬州多盐商,几乎垄断国朝的盐运,扬州城便也如苏杭一般富饶,一路行来,所见都是安详太平的盛世之景。
入了内城,马车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时而掠过几处亭台水榭。现下时近黄昏,不少人家都点了灯笼,红亮亮地悬在门前,展翼般的飞檐便沾着一脉暖黄的火光。
已到了城中繁华的街巷,马车渐渐停下,车夫道:“贵人,前边人多,马车不好走,要不就送到这儿吧。”
谢怀璟和阿鱼下了马车。车夫冲着谢怀璟挤眉弄眼,“贵人是外地人吧?我跟您说,前边左手第三户人家,是做瘦马生意的,调|教出来的丫头瘦弱可怜,那些有钱的盐贩子都喜欢得很。”
阿鱼听见了,不禁好奇问道:“瘦马是什么?”
谢怀璟脸一黑。
阿鱼梳着双丫髻,车夫只当她是谢怀璟的侍女,正打算解释,谢怀璟就警告地瞟了他一眼,拉着阿鱼走了。车夫本指望得些赏钱,见谢怀璟这般反倒落了个没趣儿。
但他转念一想,这位公子哥瞧着清贵得很,连跟在身边的侍女都那样美貌,肯定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见识过太多姣好的颜色,寻常庸脂俗粉已入不了他的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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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璟和阿鱼还没用晚膳。路上经过一处卖包子烧麦的摊子,阿鱼多看了两眼,那摊主见她姿容出彩、衣衫鲜丽,立马堆出笑脸,提起蒸笼盖儿给阿鱼看:“姑娘,我这儿的翡翠烧麦在全扬州城都是出名的,要不来两个尝尝?”
自然不是用翡翠做出的烧麦,只是烧麦皮中添了菠菜汁,显出了翡翠般的碧色。颜色好看,闻着也很香,阿鱼望着谢怀璟,满眼都写着“想吃”。
谢怀璟买了四个烧麦,他和阿鱼一人两个。摊主拿油纸包好递给他们。
烧麦才出蒸笼,隔着油纸仍然烫手,阿鱼另拿了一块帕子垫着,也给谢怀璟递了一块帕子,见谢怀璟不明所以,便悄声道:“给殿下托烧麦用,免得烫手。”
她举着帕子,袖口便滑下一截,露出纤细的皓腕,谢怀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香艳的绮梦,他知道这样白细滑腻的手腕胡乱挣扎的时候,就如同美玉一般晃眼,倘若拿衣带一并绑紧,凝脂般的肌肤顷刻间就能勒出红印子……谢怀璟心想,他怎么会舍得那样对阿鱼呢?他明明恨不能把阿鱼放在掌心呵护。但心底又隐隐觉得,那样梨花带雨偏又挣脱不得的阿鱼,别有一番令人心悸的清艳风情。
谢怀璟的眸色便有些深。
阿鱼见他一直不说话,也没接帕子,还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
谢怀璟回过神来,伸手接了帕子。两人边走边吃。
帕子是翡翠色的,绣了一小朵栀子花,翡翠烧麦的面皮也是碧莹莹的,彼此衬着相映成趣。
谢怀璟随口道:“母后最喜爱栀子花,她在世时,命人在凤阳宫后殿栽了一排栀子花,每年四五月份,栀子花就次第开了,香气飘得阖宫都是。但是后来……”
谢怀璟说到这儿,略微停了一停。
阿鱼吃着烧卖,顺口问了句:“后来怎么了?”
才问完就后悔了——后来皇后就变成了先皇后啊!她何必去揭太子的伤疤?
谢怀璟道:“后来母后病逝,徐氏移居凤阳宫,那些栀子花没人照料,都枯死了。”
谢怀璟说得平静,阿鱼却感同身受般地难受起来:“我娘最喜欢美人蕉……等再过一段时间,彻底入了夏,江宁要下好久的黄梅雨,娘总是半支起窗户看雨中的美人蕉,或是坐在轩窗底下绣花,如果爹爹在家,也会陪娘一起,他会吩咐丫头把他的琴取来,坐在娘身边抚琴。”
时光流转了这么多年,阿鱼仍旧记得那幅情景——娘亲低头绣花,爹爹专心抚琴,偶尔默契地抬首,便是相视一笑。那琴声古朴典雅悠长,纵使窗外连绵阴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美人蕉,天色晦暗阴沉,屋子里却是别样的安宁静好,仿佛连光阴都放慢了脚步。
阿鱼越想越难过。扬州又与江宁毗邻——她离家这么近,父母双亲却都不在了,举世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