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妈妈与辛妈妈自然无从知晓姐妹二人此刻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一路上都殷勤备至的给二人指点着这处是哪里,那处是哪位主子的住所,这扇月亮门通往哪里,那条回廊又通往何方……一群人说说笑笑的,很快便到了荣泰居。
今日的荣泰居就比上次陆明萱和陆明芙来时热闹得多了,满屋子雁翅般站立的丫头婆子当中,陆老夫人罗汉床前的两排嵌螺钿官帽椅上俱坐满了人,陆明萱一打眼看去,有陆大夫人,陆二夫人,陆大奶奶魏氏,陆二姑娘陆明丽,陆三姑娘陆明雅,陆五姑娘陆明欣……每个人她都认得,便又往上首陆老夫人看去。
这一看,陆明萱的心跳便瞬间漏了一拍,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
只因上首罗汉床上除了陆老夫人以外,还坐了另外两名少女,一名是国公府的大姑娘,现任定国公的嫡长女陆明凤,另一名则不是别个,正是陆明萱自重生以来,便避之犹恐不及的“好姐姐”,福慧长公主与陆三老爷陆中昱的嫡长女,御封的嘉和县主陆明珠!
☆、第二十七回 进府(中)
陆明珠一身浅碧色暗绣玉兰花素锦襦裙,胸口和裙下摆用一色宝蓝色绣线绣了简单的兰瓣,头发梳作双环髻,只以红珊瑚珠和珍珠为饰,一打眼看去,倒是比屋里所有的姑娘都要打扮得素淡,但她领口处别的那只领扣,却在祥云结状正中镶了一块雀卵大小的蓝宝石,靛蓝着微带着紫,色泽均匀,远处望去隐隐带着一圈银晕,一看即知不是凡品,无声便彰示了她尊贵的身份。
就更不必说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股子逼人的贵气,和她看人时眼睛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居高临下和目空一切了,陆明萱不由暗自苦笑,前世她怎么就会傻到以为陆明珠会真当她当妹妹一般看待?她难道是瞎子吗,竟看不见陆明珠通身贵气和居高临下掩映之下的鄙薄与不屑?
“……这位便是明萱妹妹罢?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明萱妹妹可比我想象的更要漂亮得多,也就难怪祖母这几日日日念叨着了。”一个带笑的清脆女声忽然响起,将陆明萱从越飘越远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只是明萱妹妹怎么一直盯着四妹妹看,难道四妹妹脸上有花儿不成?”
说话之人却是陆明凤。
陆明凤一袭青花细云纹褙子配刻丝浅白暗藤枝长裙,头戴蝴蝶展翅双飞步摇,眉如远黛,眼似秋水,肤若凝脂,是一位难得的美人儿,更难得的是端庄大气,气质娴雅,真正的大家闺秀,也就难怪她将来会嫁给自己的亲表哥,当今的大皇子为妃了,只不过前世陆明萱死得太早,陆明凤后来到底有没有如她的名字和定国公府上下所期许的那样凤凰展翅,母仪天下,她就不知道了。
彼时因着陆明凤的话,满屋子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在了陆明萱的身上,尤其是陆明珠,更是定定看着陆明萱,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与倨傲的问道:“对啊,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难道像大姐姐说的,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陆明萱原以为自己正对上陆明珠时,就算不至于立时便失控般的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至少也会情绪激动,多少露出几分不妥来,但事实却是,她虽然浑身僵硬,五内俱焚,说出口的话倒还算得体:“并不是县主脸上有花儿,而是我第一次见到像县主这般尊贵的姑娘,之前本以为会有三头六臂的,谁知道竟也与常人一样,只是比常人更贵气,所以才会一时看待了的,还请县主恕罪!”
那句‘本以为会有三头六臂的’,难得取悦了陆明珠和大家,尤其陆明萱又生得雪团一般,更兼年纪还小,无端便给人以娇憨的感觉,以致满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陆明珠一边笑一边还与陆老夫人道:“祖母,这个妹妹倒是有趣,比其他只会唯唯诺诺或是缩手缩脚的旁支姐妹们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至于陆明萱说话时干巴巴的神色和干巴巴的语气,则被众人理所应当的归为了太过紧张的缘故。
陆老夫人也笑:“我正是觉得萱丫头和芙丫头好,才会特地接了她们入府来的,如今你们姊妹也觉得好,就更好了,以后大家可要好生相处才是。”说着见陆明萱还是呆呆的,因又笑道:“两个丫头怎么还傻站着不动,也不说上前来见过众位长辈和姐妹们?”
陆明芙闻言,忙轻推了陆明萱一下,先上前屈膝给陆老夫人见礼,笑道:“我与妹妹只是没想到老夫人屋里此刻会有这么多人,一时惊讶才会失礼的,还请老夫人恕罪。”
陆明萱回过神来,也上前屈膝给陆老夫人见了礼。
陆老夫人便笑道:“今儿个可是你们乔迁的好日子,我早说了今日要做东道请大家吃酒,以庆贺我又多了两个好孙女儿,并为你们接风洗尘的,自然要把大家都召齐才好。”
随即指着屋内众人一一给二人,其实主要还是给陆明萱介绍,“你大伯母与二伯母你们早见过了,这是你们大嫂子,今日我本不欲惊动她的,偏她听说多了两个漂亮的新妹妹,非要来凑这个趣儿不可。这是你们大姐姐凤姐儿,就住在你们以后要住的空翠阁旁边的撷秀阁,你们以后有什么需要又不方便与你们大伯母说的,便只管与她说去便是,平日里觉着闷了,也可以找她说说话儿去。”
陆明凤因笑着插言道:“两位妹妹可千万不要与我客气才好。”
陆老夫人又指着陆明丽等人与二人介绍:“这是你们二姐姐丽姐儿,这是你们三姐姐雅姐儿,这是你们四姐姐……我记得芙丫头好似比珠儿长月份?那芙丫头就该是姐姐,珠儿才是妹妹了……这是五丫头欣姐儿,你们且各自论序齿去,这一通‘姐姐妹妹’的下来,我说得头都痛了。”
陆明丽娴雅,陆明雅明艳,陆明欣温柔,都打扮得姣花软玉一般,看着就赏心悦目。
大家彼此见了礼,论了序齿该称姐姐的称姐姐,该唤妹妹的唤妹妹,惟独陆明珠没有与陆明芙陆明萱见礼,当然二人也不敢受她的礼,只与她行了礼,尊称她为‘县主’。
陆大夫人待大家都见过礼后,方笑向陆老夫人道:“只怕母亲这会子不是头痛,而是想着才破了财,心痛来着罢?偏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说不出只得假托是头痛了。”
说得陆老夫人佯怒道:“都是我素日惯的你,竟连我也敢打趣了,且罚你待会儿不准吃蟹,只准看着我们大家伙儿吃!”
陆大夫人便“哎哟哎哟”的告起饶来,“以后再不敢了,求母亲好歹把那小腿子脐子赏我点子吃?”
“看你说得这般可怜,待会儿就赏你几个吃罢!”陆老夫人再板不住脸,呵呵笑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陪着笑了一回,因见时辰还早,陆老夫人便命大家都散了,让待会儿吃饭时再过来不迟,也好让陆明芙和陆明萱先去她们的屋子瞧瞧,规整规整箱笼包袱,见见安排的下人,再梳洗梳洗换换衣裳。
于是大家都与陆老夫人行了礼,鱼贯退了出去。
☆、第二十八回 进府(下)
待大家都离开后,陆老夫人先没有急着让人带陆明萱和陆明芙去空翠阁安顿,而是命另一个贴身大丫鬟双福去取了两个黑漆戗金的螺钿盒子来,打开后一人递给陆明萱和陆明芙一个,笑道:“这里面的金锁府里每个姑娘都有一个,如今你们既然住了进来,我又喜欢你们,拿你们当自己的亲孙女儿一般看待,自然不能人人都有,惟独你们没有,白委屈了你们,你们且收起来,待会儿过来吃饭时便戴着,也好让我瞧了喜欢喜欢。”
两个盒子里各装了一个八宝璎珞长命锁,只下面垂的锁片一个是羊脂白玉的,一个是老坑翡翠的,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陆明芙看着自己得到的那个老坑翡翠的,心下不由有些不安,老夫人这也对她们姐妹太好了,明明早就给过见面礼了,还大发慈悲让她们姐妹住进了国公府,如今竟又给了她们这么珍贵的金锁,且珍贵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这金锁的象征意义,老夫人自己不都说了,这是国公府正牌姑娘们才有的,如今却连她们两个来寄居的旁支姑娘都有,让国公府那些正牌姑娘们怎么想?让国公府上下怎么想?让其他旁支们又怎么想?
虽说老夫人地位高贵有权有势什么都不缺,照理不会对她们姐妹有所图,可对她们姐妹好到这个份儿上……实在由不得人不怀疑老夫人别有用心啊!
陆明萱只看一眼陆明芙的表情,便约莫能猜到她心里现下正想些什么,事实上,上一世她初进国公府,收到老夫人赏的同样的金锁时,也曾有过跟陆明芙一样的想法,毕竟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为此之后她再对上老夫人时,一直都有些战战兢兢的,怕老夫人逼她做什么她不愿意做的事,还是在临死前自陆明珠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她方知道老夫人何以会那样对自己。
想不到如今重活一世,上世那个金锁竟又以同样的方式回到了自己手中,这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呢?虽说自己并不想要这个金锁,那只会提醒她自己的身份究竟是怎样的尴尬怎样的见不得人,但如果这个金锁能为陆明芙带来益处,譬如让国公府那些个势利眼儿的下人们不敢轻慢了陆明芙去,她还是很愿意收下这个金锁的。
于是这一次,轮到陆明萱提醒呈呆愣状的陆明芙了:“姐姐莫不是得了这样好东西,高兴得傻了不成,还不快给老夫人道谢呢?”说完先屈膝给陆老夫人行了个礼,甜甜笑道:“明萱多谢老夫人赏赐,明萱以后一定时常戴着这个金锁,不辜负老夫人的厚爱!”
陆明芙闻言,方回过神来,忙也跟着行了礼,笑道:“明芙也多谢老夫人赏赐。”
陆老夫人点点头,叫了一声“张嬷嬷”,“就由你送两个丫头过去空翠阁安顿罢,别人去我也不放心。记得再帮两个丫头敲打敲打那里的丫头婆子们,省得她们面嫩心软的,白被那起子刁奴糊弄轻慢了去。”
就有一个约莫五十来岁,花白头发梳作圆髻,只戴了一支素银簪子,穿青色比甲的老妇人应声上前,屈膝向陆明萱和陆明芙福了一福,笑道:“还请二位姑娘随奴婢来。”
陆明萱就听见屋内众服侍的丫头婆子或轻或重的倒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她和陆明芙的目光里也越发多了几分恭敬与郑重。
陆明萱知道那些个丫头婆子为何会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事实上她自己也挺惊讶的,因为张嬷嬷看起来虽不起眼,却是陆老夫人自自己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一直跟在陆老夫人服侍了四十多年,到了年纪也并没有嫁人,而是自梳做了陆老夫人屋里的管事;而陆老夫人的几个孩子可以说也都是这位张嬷嬷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都被她亲手抱过哄过,因此这位嬷嬷不说在现在二代三代的主子们面前,就算在老国公爷面前,也很有几分脸面。
但最难得的是,这位嬷嬷持身谨慎,不管她自身的地位如何,对待国公府的主子们从来都一如既往的恭敬,是陆老夫人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一个婢女跟了一个主子一辈子,没有孩子,没有丈夫,甚至也不爱银子,只一心一意的替你做事,不拘是谁,想来都要将这样的婢女当作心腹来使罢?
陆明萱暗自思忖着,嘴上已客气道:“如何敢劳老夫人身边嬷嬷的大驾,老夫人不拘使哪个小丫头子带我和姐姐过去也就是了。”
上一世她没有住过空翠阁,而是一直住在陆老夫人荣泰居的后罩房里,自然也就没有张嬷嬷送她去空翠阁之事,想不到如今重活一世却有这回事了,由此可见,陆老夫人心里对她的愧疚应当不浅才是,不然也不会这般为她们姐妹着想了,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得一门远远的亲事,达到逃离国公府这个泥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