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2 / 2)

蓁蓁欣喜万分,她握住儿子柔软的小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可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不对劲了,胤祚一直都回应她,他只是呆呆地坐着,还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她。

蓁蓁一下急了,捧着儿子的脸焦急地一遍又一遍说:“祚儿,你怎么了?你不认识额娘了么,你看看额娘啊同额娘说话啊!”

可无论蓁蓁怎么呼唤,胤祚都没有反应,黄小仙跳上了床,胤祚把黄小仙搂在怀里,脸轻轻贴着它的毛,他似乎并没有忘记黄小仙,却对蓁蓁的呼喊是置若罔闻。

蓁蓁身子一软,缓缓地往后倒下,秋华和威武忙去扶她,两人把她搀扶到一边坐,秋华和威武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开口,毕竟从开棺胤祚死而复生到现在,这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额森跪在住持喇嘛的脚边还在念着佛偈,一直到这会儿孙女跌在地上他方说:“蓁蓁,你可是之前在佛前许了愿望?”

蓁蓁点点头,那时胤祚病重她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还是不能救他,只能仰赖神佛之力,那时候她是许过愿,只要祚儿能活,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额森道:“你既许了愿,菩萨又实现了你的愿望,如今就必须还愿。听阿爷一句话,大师方才不是说了么,咱们小皇子的命是避世换来的,他只有留在这同皇家全无关系的地方才能活,你要是坚持不放手,那咱们早晚得再失去六阿哥一次!”

蓁蓁一下子眼泪流了出来,她咬着牙还在挣扎,额森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唤了她一声:“蓁丫头,别太痴了。”

额森在外人看来一直是个胡闹的性子,比如他当年非要娶个美貌的媳妇,就敢拒了太皇太后的指婚放弃内务府的差事去当兵挣功名;又比如他娶了个不是八旗的女子非要扶正,吴雅氏一族上下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放弃,最后为这事被人告了一状丢了军功爵位;再比如他得了蓁蓁这个大孙女非要让她去吴雅氏的学堂念书,替她剪了那些个女红布料非说没用。

可他胡闹的背后是他坚韧的性子,当年蓁蓁的阿奶活着时候面上瞧着阿爷事事听她,可大事还是阿爷在拿主意,不然以阿奶的出身如何能打理得蓁蓁家在丢了军功爵位以后还能在什刹海边体面度日?

阿爷开口,蓁蓁最终定下神来,向住持喇嘛郑重叩拜:“我佛慈悲,稚子无知,但求垂怜。”

···

宫中并不知道此时碧云寺里如何诡波丛生,作为宫妃之首的皇贵妃站在昭仁殿和干清宫隔着的小门下等着,自从六阿哥病倒后的这十余日,这儿就成了禁区,除了太医外,皇帝不准其他人出入,连她也不得进去。这也便罢了,六阿哥夭折,德妃逆着宫规送儿子棺材出门,她这个皇贵妃竟然连置啄的余地都没有。

那日德妃大闹,皇帝在承干宫门口吼她的那句“永和宫没你要管的事情”一直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旋,灰心丧气的时候真觉得这皇贵妃做的好没意思。

她站处往后就能瞧见坤宁宫的黄瓦若隐若现,她这些日子每天都会来这里等上一两个时辰,等的时候就盯着那黄瓦想:要是绮佳知道今日,或是活着看见今日会如何说?如何想?

这十几日历,她越想就越觉得背脊发凉,她思来想去都只觉得若绮佳还活着定是没有今日这么难堪的局面。

她等了一会儿顾问行才从里头出来,他眼睛下挂着深深的阴影,瞧着也是一脸的疲惫,他的主子没得休息,日夜陪着熬着,他更加不可能去休息了。

“奴才给皇贵妃请安。”

这些天他每天最多也就眯上一两个时辰,这会儿打千的时候腿都有些抖了。

皇贵妃眉头一皱问:“里面怎么样了?皇上还是不出来?”

顾问行摇了摇头,“苏嬷嬷来了劝皇上进了碗燕窝粥,皇上嘬了几口就放下了,只是不愿意见人。皇贵妃还是回去吧,要有信奴才派人去承干宫和您知会。”

顾问行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到底是皇帝用了几十年的哈哈珠子,皇贵妃这么多年在他这儿都没打开过口子。

他话音刚落,苏麻喇姑就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见皇贵妃老嬷嬷行了个半礼。苏麻喇姑在宫里就是太皇太后的影子,谁也不敢怠慢,更不要说皇贵妃自己了,她赶紧上前一步问:“苏嬷嬷,皇上可好?”

苏麻喇姑挑眉点头:“无事,皇上慈父心肠而已,我还要回去禀报太皇太后,老人家也挂怀。”

“是,这事还得由太皇太后规劝才是,等德妹妹回来我也当再劝劝她。”

苏麻喇姑本来说完抬脚要走了,听到这句倒又转了回来,“德主子怕还伤心,您就别管了。哦,她去的事儿是太皇太后点了头的,皇上这两日都不管事,没心思做主。”

这话不轻不重,该点的地方却一点没落,皇贵妃和煦温柔的脸色滞了一瞬,还没缓过来就见苏麻喇姑施施然得远去。

皇贵妃眯着眼站了一会儿,看着苏麻喇姑的背影消失在干清宫回廊的尽头才转身离开。因昭仁殿一路都被封了,她得从干清宫前穿回东六宫。干清宫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隐隐可以瞧见外面站了不少的大臣。皇帝已经十五天没早朝了,他本人没病没灾,太皇太后、皇太后身体康健,皇帝就突然这么一声不吭就停朝搅得朝臣们心里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不能进到内廷就只能候在干清宫门口,交头接耳地交流着自己知道的消息。有几个都是皇帝的肱骨亲信左膀右臂,自然消息别一般朝臣灵通许多,像赫舍里氏、纳兰氏、佟佳氏这样有宫妃在宫中的更是早早知道是永和宫的六阿哥病了又夭折,但生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没得,怎么没得,怎么善后,这些细节就不得而知了。

一等公法喀来回踱了两步冲门口的小太监道:“皇上还没说什么时候召见我们吗?”他皱着眉,说这话时声音不自觉地有点大,小太监缩了缩肩道:“皇上没说,大人们还是继续等着或者先散了吧。”

法喀“啧”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一样。“皇上这也太过了,不过是个包衣生的皇子!”

其他人一听都是脸色一变,像是明珠忙走开了几步,装作没听见。

只有那个刚刚被复为内大臣的索额图漫悠悠地走到法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国公爷可别这么说了,皇上是圣君慈父,这世上最让人心痛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六阿哥素来聪慧又得皇上疼爱,这么没了大好前程都断送了。咱们做奴才的这时候要体谅皇上的慈父之心。”

他说罢还故意看了明珠一眼。这里一群大臣听说明珠的长子纳兰侍卫已经病入膏肓,这两天家里都开始准备找人备棺木冲喜了。纳兰容若是明珠长子,文采名满天下要是能好好的未来绝对是翰林翘楚入阁拜相的命,现下眼看着就要英年早逝谁都替明珠夫妇惋惜。明珠听见索额图这句绵里带针的话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身边几个亲近的同僚拉着又是在干清宫门口简直要上去同索额图拼命了。

刘嬷嬷悄悄同皇贵妃道:“依奴才看一等公说这话也是没错的,都这么多天了,奴才听说慈宁宫都有些坐不住了,这才派了苏嬷嬷来。”

皇贵妃瞥了刘嬷嬷一眼却没说话。她透过门缝盯着索额图看了半天,嘴角突然勾出一抹嘲讽。“我们走吧。”

刘嬷嬷跟了上去,皇贵妃扶着她的手冷冷说:“我们佟家的人,别和索家一样管不住自己。”

···

夕阳西下,碧云寺的后院里火光冲天,火舌无情吞噬着朱漆小棺,带走了皇家第六子的一切。

可只有站在院子里的人知道,这世上的确已没有六阿哥,可大火也只带走了一只被称作黄大仙的猫,其他的都同这火一起悄无声息地付之一炬。

蓁蓁由秋华扶着从碧云寺正门下山,身后庙中的僧人已做起晚课,梵音阵阵让她生出劫后余生的怆然。

銮轿在夜幕降临时停在昭仁殿东侧的小门外,干清宫候了一日的大臣也已经散去,一身银沙灰袍的蓁蓁下轿,缓步走进昭仁殿的小院。

她走时心灰意冷、天地暗淡,她归时忐忑不安、不知祸福。

推门,入内,跨过槅扇,昭仁殿东暖阁的壁瓶里的紫藤花十几日未换早已枯萎成干。没有火烛,没有人声,这里安静得如同古井。

皇帝依然坐在那里,如她走时一般,今日是十五,只有月光洒落透过明窗,照着炕桌上的松花石砚台和竖格玉牒。

蓁蓁看见玉牒上新写的卒年,看见他憔悴的容颜。

她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头,他用嘶哑的嗓音说:“朕错了。”

他的歉疚、他的懊悔、他的痛苦最终凝结成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