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压趴在地上,大声喊痛:“我下次不耍嘴皮子了,我发誓。”
黑衣人终于放开他,三两步走开,消失在人群里。
楚望吓了一大跳。原来除了实时监听项目,还有与监听同步的实时跟踪。
费米拍拍他的肩,记性颇好的将玻尔的话现学现卖:“‘确保第一次试验,在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之前,无论如何万无一失。’”
——
在研究院的第一周就在围观及参与这两位后世原子|弹大佬的拌嘴中度过。这一周里,i组的唯一成果是:就中子逃逸,提出了一个瞬间性的高密度铀核概念。
进展虽是一小步,却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大步。
她已十分满足。
谢择益每天一早开车送她去研究院,五点一刻接她吃晚餐后回家或是回家后吃晚餐,从未迟到一次。一开始谢择益还会询问她的口味;不过一周时间,他几乎将她的生活习性与饮食习惯摸了个透彻,几乎每一次提前订的饭店,味道竟都十分合适。
她一度拒绝吃鱼虾蟹。起初,谢择益以为她高蛋白过敏或是单纯厌恶海鲜;在发现她偏爱热带水果,不爱吃葡萄、石榴、苹果之后,晚餐桌上又出现了鱼、虾与蟹——剥了壳,或是去了刺的。
其实她只懒得花精力去打理刁钻的食物。虽然爱吃,但是她从不劳烦旁人,也不自己花时间与精力去动手,并自动将它们归结为——不爱吃的菜;但若不经过她开口,面前便有削好的苹果、去皮与籽的葡萄,去壳的虾、整块的蟹肉,她自己还是很爱这些食物的——事物也是,生活也是;她从未发现过自己这一特点,仅一周,却被谢择益看在眼里,并看得透彻。
没有了葛公馆那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与诸多名厨,福开森路的生活质量却仍旧未曾降低。她十分困惑:谢择益这人从小到大应该从未缺过什么。如今什么都给谢爵士斩断了,他竟自己同时身兼数职:守时的车夫、有洁癖的仆从、叼嘴的厨子,都是他自己;而那个优雅而龟毛的阔少,仍旧是他谢大少。
突然江湖落魄了,她曾一度以为这人过得很凄惨,并本着一点歉疚与同情邀请他住进福开森路;后来突然发现,这人仍旧活得像个贵族,丝毫不见寥落。稍稍打听,他十分爽快的透露:“工部局巡警月俸三百大洋,我能比他们多拿一点。”
她汗颜。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薪水是按英镑支付还是按银元支付,标准果然不大一样。
他这样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有他在,永远不愁没话可聊;聊天永远是开心的,聊完之后,你永远记不得聊过一些什么;该消失的时候,来去如风,一刻也不多作停留,甚至让你深刻怀疑这个人是否曾经来过。
就如照顾她周全,似乎是在敷衍一项事业。而他敷衍得极为周到,让人觉得似乎真的在一门心思追求一位女士,除了当事人本人,没人看得出丝毫破绽。
她能感觉到谢择益对她是有一点点好感的。这世道间任何一位绅士见到任何一位稍俱姿色的适龄女性时,这种程度的好感都普遍适用。毕竟大部分优质男性一见钟情的先决条件是——一位美人,仅此而已。“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很漂亮”,但是这一点点窘,道不足以让两人有更多想要介入对方生活的欲望。
对于谢择益,除了这种最普遍适用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外,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信守诺言,对葛太太的托付一诺千金,是必定要鞠躬尽瘁鞍前马后,由不得她有一点闪失的;故而也格外上心,也格外小心。
她给过他别的选择了。他选择更绅士更操劳一些,她犯不着为此内疚。目前这种程度的关系,她觉得,很好。
谢择益的存在无疑给她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安全,同时也有些许的不安。她自认自己善于观察,迄今为止她所知的谢择益却仍旧是流于表面的:他这人有着动物性。自带气场,又进退有度,懂得适时隐藏自己。你无知无觉之间,他早已将你的脾气秉性摸了个八分通透。剩下两分,感兴趣的,他留给自己闲暇之余慢慢把玩,权当消遣。他循着你的秉性,自然轻轻松松也将你哄得心花怒放。
或者说,他将真实的自己深深藏起来,只给人看他为人最浮华的表象,你将他猜不透;但你无需愧疚,因为他本性的细致入微,无时不刻都在体贴告诉你:你不了解我,没关系,你也不需了解我。
所以,请放下防备。
随风潜入夜,大约是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
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被煮的那只青蛙。
——
福开森路里一直是一种宁静却不乏味,而那个周五下午真真的到来,却是带来了真正的热闹。
那天谢择益本打算带她去吃一家匈牙利香橙鹅肝,饥肠辘辘抵达店门口,哪知那家店前一夜被两股势力械斗打得店面俱毁,自然是吃不了。改主意回家自己烹饪梅腰肉,买好菜到公寓楼下,正巧遇到真真与林梓桐一道向门房打听她的住所。
愈发英挺倨傲的林梓桐,后头跟着个白洋纱旗袍小貂毛,白而俏的薛真真;她则在浅灰毛线长裙外头套姜黄色大衣,跟在一身漆黑军装、手里拎着菜的谢择益后头;四人突然打了照面,楚望与谢择益倒还淡定,对面两人着实吓得不轻。
四人相对无言片刻,谢择益先说:“你们聊,我先去做饭。”
向众人展示了自己手中的鸡鸭鱼,转身大步扬长而去,留下的另外三人更是无语凝噎。
“你怎么来了?”
她本是问真真为什么这么快回上海,不料林梓桐却急忙向她解释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三妹妹,上次一别诸多事务缠身,我的身份去香港又有诸多麻烦关卡……前几天赶过去,葛太太却说你已经回了上海。她不肯向我透露你住在哪里,在上海你又没个落脚地,我便请求薛小姐带我来找这里。”
“谢谢。”
“父亲报上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薛真真见两人神情生分尴尬,只好打圆场道:“两年之内咱们政府干了无数大事,全国上下谁不知道啊?偏生前年军中大减员,林中尉忙一些,倒也情有可原。”
前年之前,国军大清肃,裁员三十八万,林梓桐却坚|挺的留了下来,军衔越升越快,想来也是真的忙。
她才懒得管林梓桐,转头问真真:“倒是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一考完试,马不停蹄便来了呗。姓叶的一门课不及格年后重考,若不是有林中尉大人一路护送,我也没这么快见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往公寓楼里面走,边走边打量说,“旧了些,也不够气派,不过胜在有电梯。”见那门房不停打量她们三人,真真几步气势汹汹走过去,将那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几个来回,盯得他双手都没地方可放了,才总结陈词,“……这门房长得忒寒酸了些,多少钱请的?换掉换掉!没得坏了你们这楼住户的门面。”
说罢她擅自去揿电梯铃,边说边扭头问楚望:“几楼?”
“三楼。”
一道上了电梯,沉默的等着电梯将三人载上三层。出了电梯,真真又笑问道:“这么沉默做什么?”
楚望开了门,真真一溜烟钻进去后,第一句就是:“梅腰肉,好香!”说罢自来熟的四处参观:“戴文郡奶油!谢少好品味。”
楚望指指自己,无奈笑道:“你怎知不是我?”
真真推她:“走走走!你是个谁?”
林梓桐仍旧尴尬伫立在门口。没得楚望指示,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择益转小火,洗干净手出来一眼看到薛真真。
“薛小姐,好久不见。”不等她客套寒暄,下一句语出惊人:“楼下新开麦分店,每天六点三刻新出炉的面包仿佛拉响长空警报。去看看?”
真真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哪有麦分香?我只嗅到白兰花。”
谢择益人高手长,不由分说将她拐出门去,将私人空间全权留给生疏的兄妹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