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是再温柔平常不过, 但此刻笑不由的令她有些诚惶诚恐, 嘴蒙在被子里,眼望着他问,“笑什么?”
谢择益手里在悉悉簌簌拨弄着什么, 昏暗灯光下只见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飞快的动着,抬眉看了看她,问,“你知不知自己现在长得像个什么?”
“什么?”
谢择益抬起手, 手里拿着一颗剥了壳,洁白光滑的鹌鹑蛋。
那颗完美的鹌鹑蛋在他苍白手指上长的浑然天成。她摸了摸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气得一阵头疼。不甘心的将脑袋全伸出来,问:“谢先生, 我教你一句方言。你知道,北平人见了你会怎么称呼你么?”
“怎么?”
“片儿警。”
她讲完这个儿化音,一抬头,见谢择益似乎颇有些无奈的眯眼看着自己,不由得将自己得意得咯咯直乐,一边仿佛畏罪似的埋头笑着拉过餐桌板接着往下写信。笑容还没散去,那颗鹌鹑蛋就塞到了她嘴里。嘴里塞着东西不能讲话,为表震惊和愤怒她睁大眼睛去看谢择益;可是一颗鹌鹑蛋进嘴里,她周身器官都像重新启动了一样,强烈的袭来的饥饿感将她打败了;于是一边气呼呼瞪过去,一边嘴里嚼吧嚼吧的将鹌鹑蛋吃进肚里;而后那眼神就变成了:好吃,还饿。
谢择益转头又剥了一颗塞进她嘴里,说,“还好,尚还知道生气和饿。”看她吃的开心,伸手在她缠着绷带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她嘴里吃着东西,突然感觉到绷带外面手掌的温度,一股异样的暖流蹿过心头,仿佛一剂温和麻醉下去,周身伤口都药到病除,伤痛全消。她低头沉思良久,没搞懂是为什么。一边疑惑着,一边也默默松了口气:照他这样子看来,大约那番昏倒前的胡说八道他也没放心里。
她不方便动弹,谢择益替她将枕头垫高一些,半仰躺着接着写信;吃的送到嘴边,她便就着谢择益手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吃着,充分享受作为一位病号的最高礼遇。
又隔了一阵,玛丽过来说:“病人是时候该睡觉了。”见她在写字,皱着眉头说:“伤了头,就不要这么费神写字,得好好休息啊。”
谢择益转头看她一眼,说,“请让她再写一会。等吃过饭以后再睡。”
玛丽瞥了眼那样式各异的食盒中的菜式,每样都只一点,大大小小二十余只,神情怪异的说:“医院食物很健康的,干什么这么费事去外面带回来?”
栗子鸡里小块栗子送进她嘴里,谢择益转头微笑着说,“中国人不爱吃面包,这一位在中国人里面还要格外挑剔一些。”
楚望由衷的点点头,突然的却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挑食了。隐隐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不挑食来着?
玛丽犹豫了一阵,妥协道,“那就再多十分钟,否则莉莉也不饶我。”便推门出去了。
没隔几分钟,楚望与谢择益都听到门外还没走远的玛丽用极轻的英文向莉莉哭诉:“我也想要交往一个这样子的男友!”
谢择益笑了。她吃着东西沉默了一阵。
“谢先生吃过饭了吗?”
“嗯。你醒来之前出去的,常去几家餐厅都已经打烊,所以叫阿妈过来做了菜,带过来前吃了点。”
她点点头,“那个小孩呢?”
“在楼下,有郑先生郑太太帮忙照看着。”
“咦?”她略略支起身子。
“昨晚你走之后,日捕股会带人去家里搜过,所以事先便请人送去楼下,已经麻烦过郑先生郑太太。恐怕最近都要寄养他们家中。”
她感觉到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离谱。
谢择益于是笑了,说,“你知道郑先生郑太是葛太请来的么?”
“哈?”
“专程请来,以防我没将你照料妥当时,还有郑先生出手。郑太么,每天没事等在家中听着楼上动静,防我的。”
“防你做什么?”
谢择益没接话。
她突然想起,郑太太其他时候都没太常来打扰,偏那个小孩儿送到家里第二天在楼上闹了个不停,那晚郑太太立刻就出来打听了。还抓着问:“今天楼上怎么闹个不消停?”她接着往下想去,想明白之后,立刻的脸红起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把脸又缩进被子里,很快的转移话题,“我受伤的事告诉她没?要不,晚点再告诉她,等我好一些……她若是见我现在这样子,大约会将你骂一顿吧?”
“葛太怕是已经知道了。不过最近上海戒严得厉害,要进租界里还得费一些时间。”
“嗯。”她皱着眉毛点点头,“谢先生,你会有事么?”
“我会有什么事?”他替她将枕头放下来,右手支在她床头,左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该睡觉了,想说想做都留到明天。还伤着呢,这么聪明的脑袋,得养好了才是。”
她点点头。
“明天想吃什么?”
她眼睛一亮,“可口可乐。”
谢择益眯眼笑看着她,在自己锁骨往上比了个高度。
“……”
“怪我。所以往后真的不能再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阿正是啥
☆、〇三五阿正之三
四月三日清晨天未大亮, 眼见大事不好的工部局日捕股趁夜备了一艘邮轮从以洋泾浜为界的法、公共租界与黄浦江交汇处悄然行驶出港, 登船的日本科学家却意外遭潜伏码头上的震旦大学与政大二十余名学生拦截。慌乱出逃的日本卫队大班眼见大事不好,为使邮轮顺利出港, 请租界当局出动逮捕了其中十余名学生。
两天后, 成百上千大学生赶到工部局会审公廨请求释放学生。上海联合北平天津多家报纸大肆宣扬殖民者的暴行,激起北平上海众人愤懑之情。林梓桐作为被派遣往上海的二十五师团军官之一, 也在三天清晨抵达上海。
楚望这几天按时换药、吃饭, 也陆陆续续从谢择益口中听说些许外界传闻。他讲故事一样轻描淡写的讲,她也听得平静。大约身体急不可耐的想要快些病愈,睡眠多得离奇, 几乎除了吃药与吃饭时间,与谢择益也说不上几句话, 更别提来探病的其他人。
迷迷糊糊间听到谢择益在门外与一个熟悉男中音谈话, 没一阵就走了。谢择益折返回来时,她便轻声问道:“林梓桐来了么?”
“不知你醒了,他便先说去探望另一位朋友, 一会儿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