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初春料峭的寒意散去后, 长安便迎来了短暂珍贵的明媚春光。
这样风和日丽、惠风和畅的时光,每年往往只有短短十数日,正是一年春好处, 最适宜踏青郊游。就连日理万机的皇帝刘协也不能抵御这春光的诱惑。
这日, 刘协与刚从河东郡赶回来的曹昂, 一同登东山赏春光。
刘协拍了拍那无字碑, 道“这还是当初你给那小道士立的衣冠冢。这二年, 朕力倡薄葬, 最好是连墓碑都省了,是否太过了些”
曹昂不期然想起去岁逝去的妻子董意,喉头一哽,顿了顿,自然道“如今动乱,常有贼人掘墓盗财。若树碑, 岂不是正招了贼人来况且民间也有民间的办法,臣在河东郡便遇见当地人下葬,他们既是遵从朝廷命令, 也是为逝者着想,没有在外面树碑, 却一样雕刻了石碑, 碑上刻了墓志铭只是这石碑埋在土里, 与逝者同眠, 不叫外人知晓。”
“你这趟去河东郡, 一去就是三个月, 为朝廷选了六百位良才出来,朕看其中士庶参半。德祖杨修字在南阳,也选得近六百良才, 其中士族占七成,庶族只占三成。”
曹昂道“南阳本是世家大郡,士族良才多些也是正常的。”
“倒也未必。自袁术占了南阳郡,纵容手下掳掠无度,南阳大的世家已经纷纷离开,多是往荆州投奔刘表去了。还留在南阳的世家子,应该并不比河东郡的多。”刘协看着曹昂。
曹昂便又道“这也是难免的,虽然臣等是按照陛下所定的四项标准去选的人才,但臣本身与属官也有所偏好。臣不似德祖出身大族,不讲究人的相貌风度,只要是才学好的,便都收录在册。不过德祖想来也有些偏好”他说到此处,微微一笑,“实不相瞒,臣所选的这些人中,庶族之中很有几人,相貌不佳,也有结巴的,也有走路歪斜的。若这些人走在路上,德祖看他们一眼恐怕都觉得伤眼睛。”
这倒是实话。
刘协想到杨修戴个香囊都讲究香料搭配的做派,若杨修去选人,第一印象必然是很重要的。当今士庶有别,
士族子弟不管怎么说,在家中耳濡目染,外出交际游学,至少待人接物都是好的。庶族出身的年轻人,比起来就显得不那么讲究了。这么一来,才学相当的两个人,一个士族,一个庶族,站在杨修面前,只第一印象士族子弟便赢了两分。最后南阳郡选出的人才里,士族子弟所占人数更多也是合情合理的。
“其实真论起来,一郡之中遴选良才,若真按才学来看,士族比庶族多才是正常的。”曹昂轻声道“臣怕是有些”
“矫枉过正”刘协替他补全这话,又解释道“便譬如弯的木料,为了给它扳正,用力过大,却让它弯到另一边去了。”
“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曹昂眉间隐隐透出一抹忧色。
“朕明白你的担忧。”刘协继续往山顶道观而去,示意曹昂跟上来,“与乱世当用重典一般的道理,如今士族世家势大,正需要你矫枉过正。”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刘协又道“这绕不开的士族呐。朕如今不得不用士族,却也要防着他们,还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士孙瑞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朕实在是不胜其烦,但也不能真看着他自绝于大司农府中,还是要给他封侯,让他荣养。饶是如此,如今士孙瑞还乡,他儿子士孙萌还跟友人一同往荆州投奔刘表去了。那个跟士孙萌一起走的文士,仿佛是叫王粲的,蔡邕给朕推荐过几次,还附上了那王粲写的诗文。那年轻人诗文是好的。然而写诗作文,与治国理政,那是两码事儿朕给了他个寻常文职做着,循序渐进,再看是否值得栽培。谁知这等世家子弟,最是心高气傲,恨不能一上来便是执政的高官,哪里坐得住如此也好,听说刘表那里正在修书,这些人过去真有用武之地,也算延续我中原文脉。”
曹昂在背后听皇帝嘴硬,含笑不语。
刘协果然又道“其实朕心里清楚,若是天下平定,皇权稳固,朕要他们坐冷板凳,要他们慢慢来,他们便只能乖乖坐着,先做好手上的事情,再图晋升,便是再难受,也只能隐居著书。如今天下纷争,四处割据,才给了这些人左右逢源、到处钻营的机会。况且这次
朝廷用兵,大军尽出,原本又有羌人作乱,这些心思浮动之人只晓得贵重自身,不等朝廷败绩传来,便都作鸟兽散了。结果怎么样”他冷笑一声,“凉州已然肃清,马腾原本就有个儿子马超在长安,如今韩遂也送了一个儿子来。大军稍作休整,这才转而要入益州。这一招声东击西,不只是彻底拿下了凉州,平定了羌乱,更是将原本受羌人侵扰的六州都解救了出来。他们本该对朕更有信心一些。”
曹昂笑道“依臣看来,这些人倒未必是对陛下没有信心,而是对他们自己没有信心。陛下乃是汉室正统,长安人才济济,他们在此地不好出头,只好往别处去碰碰运气。”
“不提这些人了。”刘协听出曹昂想要安慰他的意图,摇头也笑,转而道“平定凉州容易,要管理凉州却不易。凉州荒僻,百年羌乱,原本的良民早已陆续内迁,若只占了地方却没有人,那么我们的士卒前脚撤离,凉州后脚就又会反叛。所以朕仍旧用韩遂、马腾,也是因为这二人已是被朝廷打服了,年内生不出反叛的能耐。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让凉州稳定下来之后,寻合适的人往凉州安居,使之与当地人杂居通婚,皆习我朝文字,如此两三代之后,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我朝子民。届时,凉州之乱也就无从而起了。”
“子脩今年二十有四,朕小你七岁”刘协回身看向曹昂,笑道“咱们君臣二人努力活久一些,应当还能看到那一天。”
曹昂一愣,他在皇帝两阶之下,此时仰头望着皇帝的笑脸,也笑道“是,那臣便努力活久一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山顶的道观。
这东山的道观,便是当初王允设计伏杀吕布之所,只是最后吕布逃出生天,王允却被吕布一死。当日道观中的满地血痕已然消失,观中布幔、墙上灰粉,都重置了新的。今日皇帝要来,道观外也早已布防,道观内的道士们也都各在其位、不敢擅动。
刘协与曹昂宛如进入了无人的道观,沿着清幽的小路,绕到道观后山。
已是傍晚时分,天上霞光无限,而此山虽然只有百丈之高,此时却因为天气的缘故,在后山起了重
重的雾气。两人在观后,望向山下,只见层层雾气之下,乃是莽莽山林,只疑身处仙境,与那万丈霞光同在。
刘协深吸一口空气,肺腑间充满了水汽与草木清香,顿觉心旷神怡。
曹昂留意着皇帝脚下,恐他踩到碎石有危险其实早知皇帝要来,道观中已洒扫得干干净净,连大点的土块都难以见到,更何况是碎石。
“等到国泰民安、海清河晏那一日,咱们君臣二人来这东山道观,修一修神仙道,也是不错的。”刘协玩笑道。
曹昂见皇帝踩着石阶,已是探身往栏杆外去了,有些担心,便抬手要扶他下来,口中笑道“臣求之不得。陛下,不如去楼上观景”
刘协却不用他扶,仗着这具年轻的躯壳身手利落,反身一跃而下,哈哈一笑,道“子脩慌神了朕难道还能掉下去吗朕知道轻重。”他也没有上楼,就在一旁的小亭子的连凳上坐下来,背倚亭柱,遥望着漫天云霞,忽然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有一件事,朕当时一时心软,此刻却有些后悔。”
曹昂站在亭子外,接口道“何事”
“玉奴想在军中做事,这一点你知道吗”刘协虽然私下给冯玉改了“狸奴”的字,与旁人提起来却仍以“玉奴”相称。
曹昂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想了一想,却又点头,道“他有此想,也在情理之中。”
“朕当日知道时,也与你一般反应。”刘协叹了口气,“朕便答允了他。苏危叫他在中军做校尉,也是谨防他有不测之意。玉奴如何能不明白这却又与他的心相悖了。因此大军出城前一夜,玉奴又求到朕跟前。”
“他不肯做中军校尉,却要做什么”曹昂思量着冯玉的性情,“难道是要做先锋”
刘协苦笑,道“他若是肯做先锋倒也好了。”他顿了顿,“朕之前在杨彪府中发作了一顿,其中有些话原是骂士孙瑞等人的,谁知道当时玉奴跟随在侧,倒是叫他听到心里去了。”
那日杨彪府中,刘协面斥士孙瑞等人,那话自然是怎么戳心怎么来,其中有一段刘协要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学一学苏秦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不费一兵一卒,而
降百万之众。
“你们当中,若有一人有他们半分本事,朕又何必发兵益州”便是这一段话,落在了冯玉耳中。
刘协此刻对曹昂苦笑道“朕原是骂士孙瑞等人的,谁知道玉奴在旁多心了。”
曹昂真的惊讶了,“他要学苏秦张仪”
“朕现下想来,也为他悬心。那夜他在未央殿中跪求,朕一时心软他从汉中过,至今已有两月没有消息传来。”刘协想到那夜宫灯照耀下,冯玉落泪的模样,为着冯玉的面子没有对曹昂说这一节,“你们四人在洛阳就陪伴在朕身边,如今也有七八年了,朕非草木,焉得不关心”
曹昂想了一想,道“此事虽然危险,但玉奴也并非没有成算之人。况且他姿容不凡,虽然他心中不喜,但果真遇上危险,也多能逢凶化吉。”他微微一笑,又道“否则玉奴又如何能说动陛下呢”
刘协一噎,摸摸鼻子,笑道“同是在朕身边多年,怎么旁人都不及子脩性情安稳呢”
曹昂垂眸,掩下心绪,轻声道“臣不过痴长他们几岁罢了。”
益州永宁郡。
此地原本是巴郡的一部分,兴平元年,新来的州牧刘璋将巴郡一分为三,其中江州至临江便改名为了永宁郡。
此刻临江北岸的商贩洗衣妇中忽然一阵骚乱,人们纷纷避让。
原来是来了一伙轻薄少年。
只见这群少年,个个头插鸟羽,腰系铃铛,携弓挎箭,一路走来,叮铃作响。他们坦然走过人们让出来的路,偶有几人还随手从商贩未来得及收走的摊子上捡两枚果子。众商贩虽然心中不忿,却还要堆出笑脸来,待他们走过后,才摇头叹息
“嗐,这帮子锦帆贼”
这些少年才不管人们怎么说,径直上了岸边相连的轻舟。
那停靠的轻舟,竟是以锦绣维系的。在这样的战乱之时,可见船主人的豪富。
为首的少年小心挑开轻舟帘幕,弯腰探身进去,笑道“甘大渠帅,还看书呢”
甘宁斜卧仓中,正按着一本左传苦读,恰好遇到一字,怎么都记不起念什么来,忽然被打断,大感不悦,翻身而起,一把揪过少年头上的鸟羽,骂道“老子跟你说过多少
回了别打扰老子读书”将那鸟羽往仓内火炉上一燎烧化了,又道“早叫你们把这鸟毛拔了,铃铛也解了,叮叮当当吵死人”
沈弥挠挠头,有些心疼得看着被烧成黑棍的鸟羽,这可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瘪瘪嘴,道“这不都是当初跟渠帅您学的吗如今您捧起了书本,嫌弃兄弟们轻浮了。那您是成长了,但兄弟们那不是还年轻嘛。”
甘宁眼睛一瞪,骂道“你说谁老了”
“不是,不是,”沈弥忙笑道“弟弟不是那个意思那什么”他忙转移话题,“弟弟这次是来请渠帅的,娄发来信,说他这次在江中又盯上了一队富豪,随从足有百人之多,是笔大生意。请您去亲自坐镇呢”
甘宁重又躺下来,翻开书,“老子不去。”
“这”
“老子好歹也二十的人了,以后不带着你们瞎胡闹了。”
沈弥大惊失色,在旁边跪下来,觑了一眼老大手中的书,一页字不认识一半,嗫嚅道“老大,这书到底有什么好看把你的魂儿都勾走了。如今连弟兄们也不要了吗”
甘宁踹他一脚,“跟老子这哭天抹泪装女人呢你怎么不想想以后咱们劫船的名头已经响遍益州与荆州,各处也有派人来跟老子兜搭。老子暂时还没想好跟哪一处做官,先读点书,做好准备。”又道,“等老子做了官,还能忘了你们你也快回去读点书,换身行头,以后跟着老子出去,不要丢了老子的人。”
沈弥傻乎乎听着。
忽然就听船外又快步来了一人,那少年隔着帘子道“渠帅,不忙过去娄发那里了。娄发说大生意黄了,那人看着侍从众多,劫下来一看,却满船舱都是竹简书籍。”
甘宁闻言,却是眼睛一亮,起身拔剑,出了船舱,斩断系船的锦绣,毫不心疼,问道“娄发在何处”
“就在临江三段处。”
甘宁这便命人摇起轻舟,借着水势,迅疾而去。他赶到之时,就见江心倒扣着几只沉船,被沉船所阻,有十几只木箱浮沉在水面上,其中有几只木箱破损打开,露出里面密密的竹简来。
“把东西都给老子捞上来”甘宁不等船停靠,一大步跳到娄
发所在的船上。
娄发正扳着甲板上一位浑身湿透的华服少年看,有些犹豫,“这人杀了着实可惜”自来杀人越货,他们在江心抢了财物,自然没有留下事主寻仇的道理。
但是这少年实在美丽,叫娄发这样的莽汉也觉难以下手。
甘宁上前来,俯身正对上那少年寒玉般的一双眸子,不禁也觉惊艳,倒是明白娄发为何下不了手。他推开娄发,伸手捏住少年右手,将他手指掌心细细捻过,摸到他食指与中指间微硬的肌肤,便知道这少年必是常年执笔;而掌心的一层薄茧,则说明少年也习武。少年样貌不似本地人,身着华服,又侍从众多,且能随船带了这许多书,想必是世家大族子弟,兴许也是避战乱南下的。
甘宁心中有了计较,便扶少年起身,宽衣为他披上,哈哈一笑,咬文嚼字道“小人姓甘,名宁,字兴霸。手下莽撞,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勿怪。公子看着不似本地人,来此是探亲还是寻友小人在这永宁郡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众人都唤我一声渠帅,兴许能帮得上公子。”
那少年拢紧了身上锦衣,垂眸似是在忍气,静了一静,落水冻得青白的双唇一动,轻声道“在下自长安而来,确有事相求于甘渠帅。”
这少年正是冯玉。
当日冯玉在长安,于苏危军中领了中军校尉之职,但他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会不懂苏危并不是如常用他,而是更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这对于旁的世家子弟也许是寻常事,对于冯玉来说却像是一种羞辱,他又想到皇帝那日在杨彪府中所说的话,更觉寝食难安,终归还是在大军离城前,于未央殿中向皇帝讨了这样一桩差事来。
冯玉独领轻骑百人,先于大军,自汉中入永宁郡。他陪伴在皇帝身边,早已见过张鲁,在汉中没有遇到阻碍,一路顺畅,甚至沿途还收拢了许多流失的书卷,待到顺临江入永宁郡,谁知道却在江中遇到了水匪。跟随他的侍从,虽然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但在这水上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冯玉受伤落水,沉浮之际,遥想起长安城里的君王,没有悔意,尽是满腹遗憾。
谁知这伙水匪中冒出来
一个像是头儿的家伙,举止轻浮,说起话来也不伦不类,然而不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