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知妻子宽慰自己,心中感动,顿了顿,却是道“夫人过谦了。以夫人之智,只设一局棋下来,陛下便请你来了,又何需我来”眉眼带笑,只是调侃。
黄月英笑道“夫君原是吃醋了。”
就不知这醋,吃的是皇帝的,还是妻子的。
少年夫妻静室并坐,正要细论这“醋”,就听外面脚步声纷杂,如昨日一般的情形再度上演陛下又要过来了
诸葛亮一跃而起,一扫颓唐之色,对上妻子的目光,又有些羞赧,收敛了期盼,嘴上道“谁知陛下是不是又来下棋的。”
黄月英但笑不语。
皇帝今日还真不是下棋的,他从两人在南城郊的居所又搜出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笑道“夫人勿怪。朕昨日下棋尽兴,回去不禁就想,尊府上还有多少这般的机巧之物。于是下令,要你们的童子将你们素日玩耍之物都整理好,送呈上来。旁的倒也罢了,这九连环精巧,与从前的都不一般,朕尝试了几次,也不知该如何解,因此又来求教了。只不知此物是出自诸葛先生之手,还是出自夫人之手呢”
诸葛亮既为妻子感到高兴,又有些沮丧,笑道“此物乃草民内人所制。”
黄月英便上前来,为皇帝演示这新九连环的解法。
皇帝试过,果然欣悦,又令跟随同来的淳于阳与冯玉都试过,这便坐下来,又取了几样童子送来的技巧之物,问时都是黄月英所制。
黄月英看一眼丈夫暗淡的神色,一面向皇帝演示着操作之法,一面笑道“妾身在闺中无聊,做了这些不过解闷,只能供陛下一时之乐罢了。倒是妾身夫君所做之物,还算有些用处,于百姓有益。”
刘协却不接她后面的话,只笑道“别看此时还只是一时之乐,研究光大之后,谁敢说于国于民无用呢”
黄月英笑应了,用眼神示意丈夫开口。
诸葛亮明白妻子的意思,这是叫他接住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但这难免有份与气节,因此还在犹豫。
就在这么片刻,皇帝已是起身,谢过两人后,高官从人相伴,如昨日一般,便又离开了。
诸葛亮对上妻子的目光,恐怕妻子责备,先道“我看陛下是无心政事的,专在这些逸乐之物上下功夫。”
黄月英压下怒气,自己慢慢玩起一人制的棋子,也不跟丈夫说话。她倒也不是那种逼着丈夫出人头地的妻子,而是因为身在局外,看得清楚,丈夫心怀抱负,皇帝先前亲自登门,原是有意俯就的。这两次皇帝打着旁的幌子前来,也是有意驯服她的丈夫,毕竟他丈夫与原刘表一系的关系摆在这里,若是丈夫不能完全投诚朝廷,皇帝也不能放心用人。若是这等两相有意的好缘分,因为一点小事情错过了,岂不可惜
诸葛亮见妻子闷头下棋,他呆坐片刻,说服了自己,坐过去,道“都是我的错。若陛下还来,我再不犹豫了。”
黄月英自己心里已经理顺了,但此时却不能告诉丈夫,若是把实情告诉丈夫,丈夫这口气泄了,到时候反而是皇帝要信不及了,因此只道“事不过三,皇帝已来了两次,谁知他还会不会来第三次皇帝若是不来,你又如何见他”
诸葛亮哑口无言,讷讷道“我若是求见,陛下想来不会”拒绝吧
黄月英睨他一眼,道“夫君好大的脸面。”见诸葛亮面红耳赤,这才噗嗤一乐,笑倒在丈夫怀中,又道“若陛下果真不来了,你去求见,岂不是更折脸面”
诸葛亮拿自己这促狭的妻子没办法,被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此刻搂了她无奈道“那也都顾不得了。”这才算是下定了决心。
而另一边冯玉与淳于阳陪着皇帝出来。
冯玉笑道“臣方才看着,那黄夫人分明是有意引出她丈夫的,陛下既然早有意要用诸葛亮,怎得却不接话”
刘协眯眼笑道“用人之道,也是一张一弛,大有学问的。”
冯玉隐约也懂,便不再多问。
刘协道“你来的时候像是有事儿”
“正是。”冯玉是半路上遇到的皇帝,被拉着一同前来,此时才得空说正事儿,“刘琮被抓之后,他哥哥刘琦得了消息,不知听了谁的馊主意,要学重耳先逃亡别处,还没出城就给臣的人抓了回来。”
刘协听得一乐,道“其实单以刘琦、刘琮这对兄弟本人的能力来说,就放他们出去老老实实做个农户也没什么。但他俩虽然成事不足,但到底顶着个刘姓,又是刘表的儿子,恐怕要给有心人打了主意,推出来作恶。到时候朕就不得不杀他们了。上苍有好生之德,如今关着他们,是救他们性命。等过几年,那些跳梁小丑少写了,再放他们出来吧。”
冯玉应了。
刘协又道“那日蔡瑁回去之后,可有什么行动”
“蔡瑁回府之后,倒是闭门不出。但是他府上,与张允等人府中,时有人员往来,定然是有传递消息的。只是如今不见动兵马,也不见调粮草,臣的人只日夜盯着。”
刘协眯眼道“老蛇窝起来了是察觉天冷了吗”
冯玉轻声道“大约是他们还没摸清陛下的心意。”
毕竟,虽然刘协与心腹臣子明白,皇帝是要限制这些豪强大族势力的,但是限制到什么程度,都还不清楚。从前眼看着冀州,但冀州的大族也没有动。益州倒是迁走了本地的大族,但益州豪强大族还是太弱,不像荆州、冀州这么成气候。
所以在蔡瑁、张允等人看来,还在试探皇帝意图的阶段,他们担心益州的事情在荆州重演,因此先用了恐吓的手段。
如果这是一局棋,那么蔡瑁等人已经走了第一步,接下来要看皇帝如何出招了。
“朕的心意吗”刘协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们会知道的。”
冯玉退下后,召来了行宫负责诸葛亮夫妻的宫人,详细问过两人的饮食起居与习惯性情,并叫他们下去加倍留意,日后按日报来。行宫是他安排的,除了服务于皇帝的宫人之外,其余人员那里,冯玉想要知道什么信息,还是容易的。
按照皇帝目前的规划,如果一切顺利,等到皇帝离开荆州后,此地的话事人就会变成他与诸葛亮。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提前有所了解,总不会是坏事儿。
冯玉又望了一眼诸葛亮所居偏殿的方向,挥手示意宫人退下,自己满怀心事,缓步出了行宫。他想天下形势,想荆州情形,当然这几日想的最多的,还是皇帝。皇帝的态度,性情,偏好,喜怒丝毫的变化,就会引起天下的震动,他无法不去想。
而诸葛亮与黄月英,丝毫不知道暗中已经有位冯大人对两人的起居坐卧上了心,再次度过难眠之夜后,顶着一模一样的黑眼圈,眼巴巴等着,看皇帝是否会第三次造访。
两人等啊等啊,等到夕阳昏黄,月上柳梢。
诸葛亮叹了一声,道“怕是不会来了”
黄月英安慰道“陛下日理万机,未必今日来,兴许哪日有空了”话音未落,就听脚步声纷杂,宫灯明亮,又是熟悉的先行宫人到了,只因为这日来得晚,亮起了宫灯。
诸葛亮与黄月英忙起身等候。
黄月英又仔细为丈夫整理了衣冠。
刘协一步踏入室内,目光扫过诸葛亮与黄月英脸上,与诸葛亮的目光一触即分,便知道今日时机已经成熟。
一个人准备好了,跟没准备其实是两种状态。
如果你也像刘协这样阅人无数,那么这两种状态是很容易分辨开来的。
前两次刘协来的时候,诸葛亮明显还是没有准备好的状态,他的目光迎来时有几分不甘不愿的意味,那种想要表现自己,展露自己才学的意图也没有对达到最高峰。
但是今日,刘协知道,时机成熟了。
这一日刘协独自前来,并不像前两次带来了黄月英制作的棋盘或是九连环,而是带了一样新的“玩意儿”。
刘协晃动手中的盒子,打开来,见里面十几枚木质的“棋子”,看样子像是棋子,只是背面都刻了字,仔细看时,那些字都是反着刻的。
刘协笑道“此前只从夫人所制的器具中得到乐趣,朕今日是来偿报了。”于是给那“棋子”刻字的背面蘸取了墨汁,按在纸上,立时就是一个清晰明白的隶书“汉”字。
诸葛亮与黄月英不知皇帝用意,看着还未开口。
刘协又道“作几首诗来。”
那宫人是精于此道的,虽然并不懂文字中的意思,但是却认得每一个的样子,记住了它们的排列规律,当下将那盒子中的十几枚“棋子”都蘸了墨汁,回环往复,印在纸上,不多时就得了好几句定好的诗。
刘协笑问道“此法若是用来印书,如何”
诸葛亮与黄月英这才恍然大悟,此时书本可是太昂贵了,若不是豪强大族,哪里买得起书毕竟一本书,且不论材料的消耗,只是抄书这一项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本来就所费不少,而这样一个人去抄书,索要的费用更是高昂。普通民众哪里买得起书更不用说其他的了。
黄月英叹道“此法陛下如何想来若是能广而用之,乃是天下求学之人幸事。”
刘协笑道“朕也只是一点想法,如今还有许多做不到的地方。现下只能做一些小玩意儿,若要大量生产,朕命人尝试过,只是不得其法。后来遇见贤伉俪,想着以二位之贤能,或许能有解决之法。”
黄月英回过神来,道“陛下高看妾身了”她手指摩挲着这十几枚“棋子”却是爱不释手。
诸葛亮也忘怀了自己那些计较,参与到讨论中来。
三人从这小小的棋子说开去,上到国家政局,下到黎民苍生,正是无所不谈。
刘协看两人情况,就知道夫妻二人之中,黄月英是那个有些“精明”的,而诸葛亮则是有些“痴傻”的。两个人要做这样好的夫妻,非得是一个精明一个傻不可,若是两个精明人在一处,彼此计较利益,那不会和睦;若是两个人都傻,在这乱世中立不起一个家。
精明人有他的好处,也有他的坏处。而傻人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
刘协手底下的精明人很多,傻人却很少。若为国家苍生,正合用诸葛亮这样的“傻”人。
又或者说,大智如愚
这一夜,诸葛亮打开了话匣子,和盘托出自己的抱负与理想。
虽然在刘协听来,难免还是有些天真稚气,但其格局之大,已然与常人不同。
三人直说到窗纸透了微微的亮色。
刘协最后道“孔明如此才学,可愿为朕分忧”
诸葛亮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闻此言,下意识要答应,忽然想起三日前自己的想法当时他本是不愿为朝廷出力的,但因为妻子的劝说,这才憋了一口气要显了本事儿之后再拒绝。没想到皇帝第一日来不谈正事,第二日来还不谈正事儿,他这一口气儿就憋大了,没反应过来呢,就发挥过份了。此时再要拒绝,他自己竟然觉得不舍。可若不是不拒绝
诸葛亮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下意识去看黄月英。
黄月英原是高高兴兴烘托着氛围,她自幼跟随在父亲身边,于学问见识上不让须眉。但因为世间如此,所以她除了幼时在家中于父母面前,和出嫁后在丈夫面前,鲜少表现自己的才学。今夜她本是担心丈夫抓不住机会,这才在旁,好在皇帝也没说什么。但是没想到当她加入谈话的时候,皇帝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倒也一样也大加赞赏。如此一来,不用说黄月英本来就想要丈夫为朝廷出力,如今更是恨不能与丈夫一同也在朝中谋个官儿了当然她知道此事荒唐,也不过想一想罢了。
此时眼见这事儿就要成了,她可不能让丈夫关键时刻又冒傻气,忙推了诸葛亮胳膊一把,笑道“夫君可是欢喜傻了”
诸葛亮心里叹口气,虽然还有些隔阂还是准备顺了妻子的意。
刘协将夫妻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此时按住了诸葛亮的手,不让他起身参拜,含笑道“朕知孔明的症结所在。”对黄月英道一声得罪,便宽衣解带。
黄月英再怎么不让须眉,此时也红了脸,若不是因为对着皇帝,怕是要叫起来。她已是起身转往屏风后。
刘协口中道“没有不尊重夫人之意,朕还留了中衣”
诸葛亮也被皇帝这突然的举动弄懵了,被妻子起身离开的举动惊醒,浑身一抖,忙起身为皇帝拉上外袍衣襟,结结巴巴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他也红了脸,倒是替皇帝不好意思了。
事主刘协却是一点也不脸红,但嘴上还是道“朕当日乘舆之上冲撞了先生。朕也无话可以解释。如今朕也脱还给先生就是如此一来,咱俩便扯平了。先生心里若是过得去了,便跟了朕。若还过意不去”他手上用力,“朕还接着脱下去。”
诸葛亮面红耳赤,低着头也不敢看,连声道“陛下要草民做什么,只管说便是。草民绝无二言。这这天气寒冷,陛下还是穿上外袍,免得受凉。”
刘协哈哈一笑,将胸前衣裳胡乱一掖,拉了诸葛亮的手,笑道“这话可是先生说的嫂夫人何在快出来同庆一番”
诸葛亮呆愣愣给皇帝握着手,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有点闹不清自己这跟的,到底是不是明主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