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摇头道“朕也并非说荆州新刺史。”就算诸葛亮比真实历史上出山的年纪小了七八岁,但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变的,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但是这些人之所以会如此说,是因为从前这样的事儿见的多了,已经成了通例。以至于如今不照此办理的人,倒是成了奇怪的。天下官员烂到如此程度”
自桓帝、灵帝以来,汉朝腐败的问题,已经成了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事情了。但皇帝这样从民间径直听到,还是有种生猛的冲击力。
孙权与曹昂都沉默了。
“非狠狠杀一批,不能止住这股歪风邪气。”刘协咬紧了后牙。
就中数人,曹昂最清楚皇帝这一语的分量,不禁心中一跳,待到来日皇帝清算之时,不知多少人要掉了脑袋。
自天下归附这数月来,各处见皇帝没有什么大动作,大约都被迷惑了,以为皇帝要安稳坐朝廷,渐渐放下了伪装。但曹昂清楚,皇帝不是既往不咎,而是在忍耐着先摸清最重要的事情。
刘协转向孙权,再次强调道“旁的都不论,你只记清楚这一件事,一定要核实吴地的田地面积,不能让豪族有丝毫隐匿。”
孙权应了,明白核准土地对于朝廷来说是极为要紧的事情,不管是哪个朝代。虽然如此,他对于皇帝的郑重其事,还是感到一丝意外。只是他想起妻子交待的话,倒是没有细问为什么,只是老实应下来,等着回去之后再去妻子周瑜等人参详。因此前伏寿曾告诉他,在皇帝面前,忠诚是最重要的,其次便是智谋能力。若有不明白的事情,一次两次可以当面问皇帝,说不得皇帝还会觉得他鲁直。但若是次数多了,皇帝难免要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便不利于他的仕途。伏寿的话,孙权多半是能听进去的。
曹昂在旁听着,心中有些猜想,只是不敢相信。皇帝对于核准土地这一则要求,看得极重,当初放他父亲曹操与刘备、袁谭等抚定冀州,也是这一条要求;在荆州对冯玉与诸葛亮,也是这一条要求;下发给益州、豫州、徐州等各地的文书里,最要紧的也是这一条。核准土地是表象,等到核准土地之后,皇帝想要做什么呢曹昂手心沁出冷汗来。
“子脩怎么了”刘协留意到了曹昂的面色,笑道“可是方才在酒楼中气到了”他知道曹昂向来端方,怕是听不得那等粗鄙之语。
于是皇帝等人边走边看,就这么直走了三个月,才从信阳经六安,最后抵达了吴郡。
孙权之母吴夫人为首,周瑜与张昭分开左右,率领吴郡众官员出城迎驾。
刘协下了乘舆,扶起鬓发斑白的吴夫人,亲切道“夫人怎么还出城来了您在家中等着就是。您的丈夫孙将军于朕有恩,长子又为朕抚定吴地,朕看待您,就像看待自己的母亲一般。”
吴夫人经过长子之丧,人憔悴不堪,听皇帝提到亡夫,更是一语未发,就落下泪来。
伏寿原是跟着孙权站在皇帝之后,此时见众人解劝都不合适,便上前一步,从另一侧扶了吴夫人,柔声道“好日子,母亲别哭坏了眼睛。”于是附耳低声说了自己有孕之事。
吴夫人虽然并不觉得多么惊喜,但给这一打岔,那泪到底是收住了。
刘协看向吴夫人身后,目光一下子就被站在右侧的青年吸引了,只见此人俊美非常、雄姿英发,于江东除周瑜外,不作第二人想。
看到周瑜的瞬间,刘协便理解了当初孙权伴驾左右时认为杨修与周瑜相类的原因。
周瑜与杨修都有一种出身大族,本身又青年才俊的气度,在人群中一站,便是最闪耀的那一个。
而周瑜比之杨修,又多了一股悍然之气。
虽然此人纶巾长袍,但周瑜生长在淮楚之地,本就凶蛮之人尤多,而周瑜能辅佐孙策,在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其气质之强悍,非洛阳长安文士所能比拟。
“这位想来就是周公瑾了吧”刘协看向孙权,问道。
孙权忙道“正是。臣这一年来,多托赖公瑾兄掌理吴地诸事。”
周瑜自皇帝下乘舆起,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得观察这位年轻的帝王,至此才拱手致礼。
刘协见状,心中有数。
当初孙策遇刺身亡,孙权虽然得到了吴侯的名号,但说穿了也只是个将军,因此宾客礼节都是简单的。其中唯有周瑜对孙权,以君臣之礼,而孙权也没有制止。此举可以说是在吴地动荡之时,周瑜以非常之举,巩固了孙权的地位,强化了孙氏的权威,保持了安定。但是也难说周瑜没有相试之心。想当初周瑜与孙策一路杀出来时,皇帝还偏安于西北一隅,当时二人未必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是谁都没料到皇帝平复天下,如此之快;袁绍死得固然蹊跷,而冀州、荆州也都出人意料得平静,以至于旁人纵然有野心,也没有时间了。
从前吴地天高皇帝远,种种不论。
如今皇帝亲自来到了吴地,有些事情还是该按照制度,而有些不该存在的野心更要加速转变才行。
比起另一种惨烈的局面,刘协还是更愿意看到皆大欢喜的场景。
与孙权担忧如何平衡吴地势力不同,周瑜这些辅佐孙策起家的臣子,恐怕担忧的是被朝廷分权之事。以周瑜为首的原孙策班底,虽然在吴地需要与江东本地大族竞争,但至少也能有二分之一的话事权,但若是朝廷再派“天兵”下来,那非但不能压倒江东本地大族,怕是连如今的二分之一田地都守不住了。
也因此,虽然伏寿有长公主的身份,但周瑜等人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夫人是相对冷淡的。种种影响之下,连吴夫人对自己这位“尊贵”的儿媳也是敬而远之的。
刘协下车,只是扶起吴夫人,表达一种亲近怀柔的姿态,与周瑜、张昭等人略见过,便又乘车入城。
众官员在后面跟随。
鲁肃走在周瑜身后,低声道“公瑾,如今天下归位,你我自今而后,还是莫要妄论天命了吧。”
原来一年前,孙策方死,孙权接替,周瑜推荐了故友鲁肃为官,曾私下对鲁肃说过,按照谶纬推演,取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推步事势,当其历数,终构帝基,这说的就是认为孙权是最终称帝,取代刘氏之人。而他与鲁肃应当辅佐孙权左右,以成大事。且不说周瑜当初说这话,是不是为了拉鲁肃入伙,一同加入孙氏集团,抵御本地势力。一年之前,袁绍仍雄踞河北,刘表好端端活在荆州,而益州、凉州还动乱未歇,周瑜当时有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是很有远见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袁绍死的那么快,而朝廷又早在荆州埋了伏笔。
声势还没等起来,天下已经集附。
如今于吴郡亲自接了皇帝御驾,鲁肃便也就收了心,良言相劝于周瑜。
周瑜望着远去的皇帝乘舆,沉声道“且过二年,再看他。”
打天下与治天下从来都是两回事,能打天下的,未必能治天下,尤其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周瑜相信,像他这等伺机而动的俊杰,天下不在少数。他要做的,只是不做第一个出头者。
是夜,刘协在府邸歇下,因路途劳累,见人便都安排到了第二日,此时室内仍是清清静静只有他与曹昂二人。
刘协捏着一份奏报,原本歪靠着枕头,此时坐起来,递给曹昂,叹道“郑司农去了。”
所谓的郑司农,便是郑玄,师从马融,乃是当代的经学大师,战乱中给袁氏胁迫,不得不出仕。后来袁氏败落,朝廷就给他做了大司农,谁知道不到一年,就病故了,时年七十有三岁。
曹昂看那奏章上写着,郑玄之死,吊丧的门生子弟至于千余人,也叹了一声。
自卢植病故之后,这些学问渊博又人品上佳的大师一个接一个辞世,再如此下去,经学文化恐怕都要出现断层了。
刘协想到这里,问道“上次兖州荀彧举荐的狂生,人到了吗”
“陛下是说仲长统”曹昂记得清爽,“他已在吴郡等候多时。”
“叫他来,朕与他说说话。”
曹昂看一眼天色,轻声道“陛下明日还要会见吴地官员”看今日那周瑜的态度,明日的见面,少不得也要耗费一场心神。
刘协明白曹昂的担忧,一笑道“见周公瑾是要费些心神,不过朕召见那仲长统,只当说点睡前故事,不碍什么事儿的。子脩放心。”
曹昂无奈,只得下去传召仲长统前来。
仲长统二十有一,只比皇帝大一岁,自幼好读书,才思敏捷,豪爽不羁,常出惊人之语,因为被称为狂生,在游学于青州、冀州等地时,入了兖州牧荀彧的眼,而后被推荐给朝廷,又因为那一番“人道为本、天道为末”的出格言论,勾起了皇帝的兴趣,命他先至于吴郡等候。
只是原本在他想来,皇帝今日才至,要见他总也要等到日之后,因此自己躲在屋子里,支了个架子正烤肉吃,不成想就给召见了。
宫人哪能让他一身烤肉味去面圣呢忙要先给他沐浴更衣。
仲长统吮着手指头,大大咧咧道“哪里能让陛下等候呢”他也知道机会不常有,万一皇帝等得不耐烦或是睡着了,谁知道哪一日再想起他来,“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吗”
宫人不知所措,只能看向曹昂。
曹昂只见了荀彧推荐的奏章,知道这仲长统是青年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非但容貌年轻,连神色中的跳脱飞扬,都还像是少年人。他身边的人都久在朝中周旋,便是从前最跳脱率真的赵泰,也有积分深沉心思,倒是少见如仲长统这等真正的年轻人,想到皇帝所说的“睡前故事”,一笑道“由他去吧。”
所以仲长统出现在皇帝面前时,还带着一身遮掩不掉的烤肉味。
而刘协嗅到空气中浮动的肉香,诚实得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