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在座谁都没料到, 琴师竟然是皇帝。
皇帝也在这场宴席上
见孙权与张昭一跪,与会的陆逊等人也都纷纷离座请罪。
一时之间,室内只有刘协与曹昂两人作琴师打扮还站着, 一旁周瑜拱手而立。
刘协缓步往上首坐了,笑道:“朕一时兴起,惊扰了诸位,勿怪,勿怪。都起来吧。”于是便令周瑜在他左手下坐了,而右侧曹昂、孙权、张昭等人依次而坐。
如此一来,便显得周瑜的位置高过了孙权。虽然在吴地,孙权刚刚接任长兄的位置才一年, 论声势威望的确不如周瑜,但平时周瑜奉孙权为尊,大家都在周瑜带动下尽量像对待孙策一样得来对待他的弟弟。而此时皇帝的座次安排,却是戳破了窗户纸。
孙权看一眼周瑜所在的位置, 不禁有些恍惚,自己回到吴中后, 论官职是比以前大了, 但皇帝待自己却不像从前在长安那样亲近了。明明在襄阳见到的时候, 皇帝对他还是如长兄一般的。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孙权自己心里有鬼,难免要担惊受怕难道是朝廷知道了步氏的事情又或者是他想多了,只是因为周瑜还未膺服,所以皇帝暂且加倍留意他而已。
而在孙权下首的张昭, 本就是接了皇帝密令承办的这场宴会, 至此便知道皇帝此来用意是为了拿下周瑜,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总领吴地事务,最清楚还有多少疑难杂症没有解决, 不管是朝廷还是当地官府,都没有时间浪费在内部纷争上,能尽快统一要员,是最好的。而皇帝愿意主动前来,可以说是给足了周瑜脸面。他倒是有些佩服皇帝了,他自问在皇帝的年纪,是做不到如皇帝这等心胸的,便是到了如今四十有五的年纪,怕是也不及皇帝,也难怪皇帝这样年轻,却能在十年间收复天下,可见气运之外,的确有其常人所不能及之处。
不管底下的人怎么想,刘协只是近距离端详着周瑜。
其实周瑜很年轻,与孙策同岁,时年二十五岁。只是如今孙策已经长眠地下,终将化为泥土。而周瑜还活在世上,要继续完成知己未竟的事业。此时是建安五年,距离真实历史上周瑜病死的时间,也还只有十年。
“陛下在看什么”周瑜本是镇定自若之人,又因为俊美,每到一处总要被人盯着看的,按道理来说已经习惯了世人目光的洗礼,但此时竟也有些顶不住皇帝探寻的目光。皇帝的目光,好似要看穿他的皮肉,扎到他心里去一般。
刘协睫毛微动,收回目光,道“公瑾青春正好,想来身体一向康健”
周瑜不明所以,简单道“是。”
刘协缓缓点头,道“长安有医术高超者,能从面相观人疾病生死。待公瑾来长安时,朕令他为你看诊。”
周瑜倒是不知道自己几时要去长安了,但当着众人,也没有反驳皇帝,只是道“陛下观臣面色,似有不妥”
除了周瑜的确英俊之外,刘协还真没看出别的什么来,但他确实知道真实历史上周瑜壮年而死,只是直愣愣说出来也太不吉利,因此一笑道“朕只看出,公瑾乃江左风流美丈夫也。”
周瑜笑而起身,道“臣有一曲,奉于陛下。”于是下阶席地而坐,抚琴而歌,琴音清越,歌声曼妙。
更兼周瑜本人风度翩翩。
一时间,刘协倒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绕梁三日,什么叫三月不知肉滋味。
周瑜本就雅量高致,固然有对敌人的悍然气势,但与友人相交,从来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见皇帝亲自来赴宴抚琴,对其用心颇为动容,虽然于政见上与朝廷有不合之处,但周瑜只是不谈政事,一曲终了,又令真正的琴师伴奏,自己取花枝为剑,趁着微微的醉意,为皇帝与在座的宾客舞剑。
宴会上的气氛好极了,就连刘协自己,也有一瞬间忘怀了来此的目的,只沉浸在当下的氛围中,初次体会到了这些风流名士日常宴饮之乐。如果说昨日与袁空的对话,对刘协来说是一场心灵的神性按摩;那么今日这场周瑜主导后的宴席,对于刘协来说就是一场心灵的俗世按摩。
只除了没谈正事,一切都很完美。
周瑜的“不谈政事”,并不是言辞拒绝,他只是引导了氛围,让谁都不好意思在当下提起恼人的政务,破坏这极佳的氛围。
刘协也不得不佩服周瑜的手段。
直到曲终人散,众人簇拥着,送皇帝出府。
刘协拉着周瑜的手,薄带醉意,笑道;“朕着实欣赏公瑾。今日人多,不得尽兴,公瑾哪日得闲,再为朕单独弹奏一曲,如何”
周瑜含笑得体道“只要陛下有召,臣即刻便至。”
虽然两人在这一场宴会上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两人都在暗暗观察对方,在和谐欢乐的氛围中,不知不觉中就淡去了原本的戒备。
此时周瑜看似是应了下来,但刘协也清楚,以周瑜的风度,这等回应也只是三分真三分假。
刘协松了手,转身顺着竹林间小径向府外走去。
周瑜不着痕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被皇帝握过的手,手背上条条青白痕迹,是皇帝留下的指印。
孙权见是话缝,忙上前扶了皇帝,笑道“陛下醉了,臣来扶着陛下,就像从前在黄河边那次一样陛下还记得吗臣跟朕您去巡潼关,回来路上扎营在黄河南岸”他絮絮说着从前的事情。
刘协不接这茬,反而问道“方才席上那个叫步骘的少年呢”
孙权心里打个突,凡是跟步氏牵扯上关系的,他此刻听来都心惊肉跳的,因笑道“他他兴许跟在后边呢。陛下,臣就在您跟前儿,您怎么总还想着别人臣这两年来,可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能像从前在长安一样,跟随着陛下”他大约是因为跟步氏续上了旧情,表忠心的时候,比四年前那个有些鲁直的少年顺畅了许多,也因为这份流畅,多了一分从前没有的油腻感。只是他自己不觉得。
刘协心中起腻,倒也不好当众推开他,便道“子脩过来扶朕。”
曹昂便上前。
孙权只得让出位置来,却又有些不甘心,忽然间想起出门前妻子交待的话来,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话题,便道“倒是还有一事要央求陛下,是江东长公主殿下交待的。”
“伏寿”刘协稍稍停步,第一次正眼看向孙权,道“她要求什么”
孙权笑道“殿下说,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蒙陛下恩典,得了一架提花机。她说此物有趣,可惜只此一架,因此想求陛下的恩典,赐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来。”
“她原本那架提花机坏了”刘协问道。
“那倒没有。”孙权微微一愣。
刘协感到其中蹊跷之处。因为这提花机并不是玩具,而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布料生产机器。如果伏寿是自己拿来消遣,一架提花机便足够了。但现下伏寿要的,不是另一架新的提花机,而是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换而言之,伏寿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提花机她要来做什么
刘协看孙权一眼,便知孙权还没想到此中关节,便淡声道“朕知道了。”由曹昂扶着,上了乘舆去了。
孙权留在原地,给春日料峭的冷风一吹,薄酒醒了一半,咋摸着皇帝那一句“朕知道了”,也没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总觉得皇帝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了,只是他不清楚这感觉是反映了事实,还只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
“公瑾兄。”孙权回过身来,走到周瑜跟前,低声道“我明白公瑾兄的心意,只是大势所趋,非你我所能抵挡。”
周瑜垂眸看着孙权,这个人分明是伯符孙策字的亲弟弟,可是两人却全无相像之处。伯符的胆魄胸襟,孙权连一分都没有。可是又能怨什么呢周瑜仰起头来,望向悠悠苍天,掩去目中泪花,英雄殒命,早失知己,此痛非言语所能表述。
一时孙权携步骘而去,周瑜与张昭站在竹林中低语。
周瑜道“今日的事情,子布张昭字想来是早已知晓,也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有所准备。”
张昭低声道“既然在我府上,必然是安全的。我想着若是告诉了你,怕就要坏在这准备上。今日诸事,不是很顺利吗”
周瑜叹道“但愿你我所谋,皆能如愿。”
而另一边孙权既然带了步骘离开,就是要去养着步氏的别苑。他虽然明知此时皇帝在吴中,不该放纵,但人总是越想约束自己,最后越适得其反。
步练师正在侍女的搀扶下,于院中缓缓走动,为两个月后到来的生产做好准备。她有孕,竟还在伏寿之前。
见孙权来了,步练师笑道“二哥哥来了。”她是自幼就与孙权相识的,唤孙策大哥哥,唤孙权为二哥哥,情定之后也就一直这么称呼下去。
只见这步练师姿容绝美,虽然此时额上沁汗,小腹微凸,竟别有风情,一笑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伏寿若是见了这步练师,说不得要感叹孙权当初怎么舍得下这样的佳人。
孙权笑道“还是来你这里自在。”
步练师又看向跟在孙权身后,贴墙根站着影子似的步骘,吩咐侍女道“快奉茶给步郎也上一盏。”
步骘抬头看一眼孙权,忙道“弟弟外面还有事务,先退下了,改日再来见姐姐。”
两人其实只是同族,并不是亲姐弟,这么叫亲近些。
步骘这便知机退下,自己寻个不碍眼的地儿看书去。
步练师跟着孙权步入室内,奉上茶水,笑道“昨日母亲才来看过我,送了一批蜜渍的梅子,我尝着好。二哥哥可要试试”
步练师与孙权的事情,她的父母其实已经知道,而且默许了。毕竟,她父母知道的时候,步练师与孙权已然成事。而孙权是吴中最高的官员,他又有有一位江东长公主做妻子。事发之后,孙权亲自登门,跪于步父步母面前请罪。
步父步母也是无奈,当初他们原是看孙权做女婿的,只是没想到孙权去了长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既然如此,也只好叫女儿收心,另寻良人。可是谁知道为步练师相看的消息才传出去没多久,这边孙权就又寻上了步练师,而且生米煮成了熟饭。
据孙权的说法,因是皇帝的赐婚,他本来也就“认命”了,只是得知步练师将嫁旁人的消息,实在忍受不得,原本只想最后再见一面,谁知一见面之后,便旧情复燃,终至于做出事儿来。
步父步母也知道其中厉害,只能帮着遮掩,等待着孙权安抚好他那位尊贵的长公主妻子后,能给女儿一个着落。
因此如今步练师的事情,是孙权这边对外也瞒着,步父步母那边对外也瞒着。虽然如周瑜、张昭等人都已洞见,但也不会拆穿。
双方齐心协力,都想把这事儿捂到皇帝离开之后再揭盖儿。
可是腹中的孩子却是要等不得了。
孙权因此也很是焦心,此时望着步氏凸起的小腹,有些懊恼,当初情热之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他虽然告诉步父步母等着,但其实自己也没想好究竟等到哪一日才算是合适的时机,一拖再拖,拖到伏寿也有孕,事情更是难以解决了。他仰躺下去,满怀愁绪,恍惚间,忽然想起那一日方士袁空对他说的话,当时袁空召来长兄孙策的魂魄,曾对他说,要他“好好干”。
孙权手背盖在眼睛上,不敢再想下去,不敢面对。
他怕是一切都干砸了。
与孙权煎熬痛苦的状态不同,伏寿倒是怡然自得,正在府中端坐着听孙权的仆从回话,而吴老妇人送来的安胎补药还热气腾腾搁在案上。
自从她怀的孩子,是孙策转世的消息传开之后,伏寿就感到自己被孙氏逐渐接纳了。
在此之前,她在吴中的地位,固然超然,但从吴老妇人开始,自上而下,众人都是对她敬而远之。因为就连孙府中扫地的奴仆都清楚,他们的主人孙策,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地盘,并不曾靠了朝廷什么。所以人们尊敬伏寿的身份,可是也戒备着,不愿意给朝廷插手到他们的地盘来。
可是现在因为这神乎其神的故事,因为吴老妇人的态度,整个孙氏家族就像是对着她融化了。
“侯爷说在张大人府上用了酒,恐怕冲撞了殿下,所以先在外面醒醒酒,若是时辰晚了,兴许今日就不回来了,请殿下自行安歇,千万不要等着,保重身体。”那仆从转述着孙权的话,又道“侯爷还说,提花机的事儿他已经跟陛下说了。”
伏寿听前面就知道孙权必然是去了步氏那里,倒是并不如何在意,听到后面这一句才坐直了身体,问道“侯爷跟陛下提了陛下怎么说”
“这侯爷没说,奴也就没问。”
伏寿清楚孙权的性格,若是他提完之后,皇帝一口答应下来了,那孙权必然是要传话邀功的。可现下孙权没说皇帝的态度,那么就算皇帝没有回绝,怕也是答应的不怎么爽利。她这才真有些生气了。
伏寿自问对这个丈夫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他能完成自己偶尔交待的事情就好,怎么就连这一点也做不好呢
一旁侍女便嗔怪那奴仆,道“怎么连个话都传不明白”
伏寿按下情绪,温和道“你不要怪他。他来回传话也着实辛苦。”于是就叫侍女拿东西赏他。
那奴仆退下之后,难免也感念殿下宽和。
隔窗人影一动,孙尚香走了进来,笑道“母亲不放心,命我来看看嫂子这药趁热喝了没”她时年十五岁,是孙策与孙权的小妹妹,因生于动荡,自幼爱舞刀弄棒,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自是怕惊着伏寿,此时可以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扭捏。
伏寿笑道“还劳你跑一趟。”于是喝了药,又谢吴老妇人。
孙尚香小心问道“方才我走过来,仿佛听到嫂子这里的侍女在骂什么人刚才是哥哥的仆从出去了吧”
“并没有骂他。”伏寿笑着遮掩过去,“不过是他们玩笑。”又道,“我听说你二哥已经叫人改铸了那柄长枪,过几日就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