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不理会他故意缓和氛围的闲谈,沉声道“我这是要写信给你叔父,要他把咱们在弘农郡的田地都散了。”
“散了”
“是。我要他把田地或是分给需要的流民,或是折价给原本的佃户,或是卖给旁人,总之不要留下。”杨彪沉郁道。
杨修若有所思。
杨氏父子都是天下站在权力最中心处的人物,政治敏锐度也都是一等一的。
杨修抬眸望向父亲,低声道“父亲的意思是陛下要动手了吗”
杨彪与他目光相对,沉声道“陛下迟早是要动手的。”
书房内静了一瞬。
杨彪又开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若是到最后一刻才行动,那就太扎眼了,非但是来不及,还很可能会被朝廷捉了做典型。与其给人拿来开刀,不如自己先动手。”他这是在对儿子解释,站在权力中心,维持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心得了,“陛下心性坚毅,这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当初他未满十四岁就要亲政,后来果然如愿。陛下的手段心计,实在是几百年都难见的。收复天下,他做到了。分田改制,他在吴地做到了。去岁陛下坚持要将盐铁收归官营,闹了那么大的风波,朝野民间声浪纷纷,陛下不为所动,最终还是实现了。那么,这分田改制,既然是陛下铁了心要推行的,他最后就一定会推行。至于成败若是陛下此举成了,那咱们就是散去万顷良田,而保阖族平安。若是陛下败了,以咱们杨氏一族的声明,总还能有别的退路。只是这样一来,你今后的日子就要艰苦许多我做了这个决定,是对不住你”他望着儿子,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谁料杨修满不在乎得一笑,道“这有什么父亲也太言重了。”
杨彪微微一愣,这本该由杨修继承的万顷良田,难道儿子竟然毫不在意吗
杨修正因为出身大族,生来锦衣玉食,没有受过苦日子,更不在意身外之物,至少当下还是很豁达的,笑道“我要那么多田地作什么我又不会去耕种。再说了,等我死了,还不就是一个坟头吗难道还能像是从前的皇帝一样给自己修地下宫殿吗”他伸了个懒腰,又笑道“要我说,父亲您这思想境界还是不够高,这是好事儿啊。您只管去做就是。”他顿了顿,略正经了些,道“分田改制,陛下是一定要做的。父亲您说得对,与其等别人拿咱们祭天,不如咱们自己先动手还能赚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杨修既没有经历过杨氏祖上一分一毫积攒起来的辛苦,也并不觉得没了弘农郡的田地自己就会缺衣少食,因此这会儿杨彪口中的“万顷良田”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既然只是一个数字,那么这数字属于他,还是属于旁人,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他当初是陪着皇帝沿黄河南岸走过的,也很同情贫苦的百姓,对分田改制一事,他私下一直是支持皇帝的。
杨彪没想到儿子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是该气儿子糊涂,还是该羡儿子豁达,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我给你叔父写信。”
杨修打个呵欠,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道“那儿子就先退下了昨儿面圣回来没睡好”他懒洋洋回身向外走,走出书房门后,面上慵懒的笑容便褪去了。
他比父亲陪伴皇帝的时间更久,而且私下说话更直接一些,对皇帝的性情也就更了解。
当初与长公主刘清之事,家里父亲杨彪行家法揍他,宫中长公主吓得只是称病,反倒是他没觉得有什么。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凭借他对皇帝的了解,杨修当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皇帝不会在意这等“小节”。杨修当时是写信给皇帝,如实陈述了与长公主刘清之事,要仆从送往吴地的。只是这封信没能送出家门去,给父亲杨彪拦截下来。信自然是给烧毁了,气得父亲杨彪还又揍了他一顿。等到皇帝回到长安,知道了事情原委,果然也没有责罚他。他养好伤之后,进宫面圣,却也不好再提起自己曾经写过那样一封信。
若是被误解,那就被误解吧,杨修并不很在意这些。
正如此前直觉皇帝不会在意他与长公主之事,杨修当下也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分田改制是皇帝势在必行的大事。
不管是良田万顷,还是黄金万两,如果拥有就要迎着皇帝的刀锋,那他情愿两袖清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