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想起菡萏和木樨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摇头道:“别的不说,她们才多大?带出去能顶什么事,在船上我还要顾着她们。况且你难道不想出来玩儿?”
其实宝茹的心思就是没法使唤两个才七八岁的女童,她都避着她们。
最后一句话说破了小吉祥的心事,脸红道:“看着河上那许多船只,又有好多杂技、唱曲儿、水傀儡戏,我自然心热,难不成姐儿不心热?”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宝茹见快到地方,与小吉祥道:“我是第一回给人相看做女伴的,也不知这相看是怎么回事,还要特特租船到河上去。”
宝茹本意是问一问小吉祥知不知其中门道,可小吉祥只是个小丫鬟,多些见识也是每日在菜市口听新闻得来的,只得道:“我成日与姐儿形影不离,姐儿没见识过,难道我会知道?我同姐儿一样连蒋家娘子被什么人家相看的都不知呢!我只知这相看一事一般进行的隐秘,也有若是事情不成不伤体面的意思,或者借游湖众人玩耍之际相看也有这意思罢。”
宝茹一听也颇觉得有理,她是知这相看的来历的,最初是宋朝时兴起,在宋代经媒人说亲之后、新人成亲之前,就有一个相看。男家择日备酒礼到女家,或借花园,或湖舫内,两边亲眷相见,这便是相看了。
在相看中男方要准备酒四杯,女方则添备双杯,此礼有‘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则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两匹,给女孩子‘压惊’,这就是婚事不成的意思。
既已插钗,则媒人负责在两家之间传话协调,议定礼,自往女家报定就是。
宝茹觉得这个类似于相亲的相看还是很好的,至少男女双方还有见面的机会,虽然不能保证男女双方能佳偶天成,但至少避免了和自觉‘面目可憎’之人结缘。只是如今之相看已经不同了,男女双方是没得见面的机会了,只不过是对方长辈见一见罢了。
其实到了相看这一步,就已经是十拿九稳了,只要原本没骗婚,自家情况都是照实说的,对方也不会反悔。
到了码头,宝茹一下马车就见着了今日桂花市河上的热闹。这时候码头上泊着各色船只,有大小三张、丝瓜架、牛舌头、双.飞燕、太平船等,中间又有飞仙船夹杂——这其中有个缘故。
内湖画舫大都无灶,若有灶的只有这飞仙船。故而河湖上饮食买卖的都是飞仙船,此时正和别的船上的游客做生意,可不是夹杂在众船之间。
宝茹一到自有识得她的蒋家家人来接她,她自码头上了蒋家租下的画舫,这却是一只大三张,这船大者能置三席,所以名大三张。蒋家租的这一艘绿杆红窗,遍垂竹帘、白纱幔帐等,清洁雅致,一见就知是专门租给女客的‘堂客船’。
宝茹进了船舱,里头果然一应摆设俱全,分外清雅。蒋玉英坐在众人间,见宝茹也到了,立刻吩咐可以开船了。
玉楼挽了宝茹的手道:“你来的忒迟!大家等的好生心焦!”
宝茹是按着约好的时辰来的,可没迟到,想来是众人想要游湖,又兼见识‘相看’场面,这才格外积极,显得宝茹这个准时的迟了。
姚素香却揭了玉楼的短,道:“她浑说呢!她才比你早了半刻,就这会儿也没消停,往旁边飞仙船上要了好些吃食。”
宝茹往桌上一看,果然摆满了食盒,里头有多糊炒田鸡、酒醋蹄、红白油鸡鸭、炸虾、板鸭、五香野鸡、鸡鸭杂、火腿片之类,都是船上最爱贩卖的小食。众人给宝茹挪出一个空儿,让她也坐了进来。宝茹看众人已经在吃东西了,也不客气,立刻端了一碗骨董汤。
操船的都是熟手,除了离开码头几下些微摇晃外,待船行开竟是稳如平地。蒋玉英在众人吃喝闲聊间亲自与她们倒了一杯茶,道:“今日是单为了我,兴师动众的,劳烦了。”
众人笑嘻嘻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算是回礼。
宝茹放下杯子道:“这有什么好谢的!真当咱们是来做正事的么?咱们都是想着游湖玩耍喱!就是你家不来请,咱们各家也是要玩的,今日算是占你的便宜了!”
宝茹这是让蒋玉英不要多谢,但其中也有一些实话。这一回相看是在船上,她们这些女孩子只管游玩。相看的人家却是和蒋玉英的婶婶等人在另一艘画舫,两船相邻而走,众人把竹帘幔帐之类卷起来,那边的长辈自然能看见这边情形。玉英要穿着事先约好的衣服,这般容易辨认,众人只管玩儿,她就在其中表现得稳重大方就好了——她本就是这样。
虽说游湖有百般娱乐,但也大多是在晚间,白日要玩就只能去几个特定的码头,蒋家的船所行之路就是往其中一处去。可这一路上就无聊了,只能看看风光。玉楼爱姐几个倒是想玩些譬如叶子牌、猜枚之类的博戏,这船上也备着。只是隔壁船上还有人看着,若是她们自己疯便罢了,给人看去还是觉得难为情的,于是众人便只能坐在楹栏旁闲话。
姚素香磕着瓜子道:“玉英怎么没带姐妹过来?”
这种相看按例是姐妹、世交家的女孩、同学都可以做女伴的,但玉英只请了同学这些人。
不等蒋玉英回答,白好娘道:“她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姐,可没得姐姐,最大的堂妹才三岁,最大的表妹还没断奶,有什么用?”
听得好娘的话宝茹愣了一下,她之前就知白好娘早年失了母亲——这也是今日她的相看是婶婶主持的原因。他父亲也没续弦,家里除了她外还有一对弟弟妹妹。她是姐代母职,虽然年纪不大,但家里一应事情都是她在管了。却没想到她还是她家这一辈最大的,也难怪会养成她这样的性子。
宝茹也有问题想问,她等了等道:“我听人说相看是两家都要看的,玉英你家看了他们家么?”
其实相看最初只有男方长辈看女方,但开国太.祖曾有一件轶事。当初太.祖长姐许嫁当地豪族,也经了相看。事后他却担心那男子徒有虚名,执意为长姐去‘相看’。后来此事传为一时佳话,而当太.祖黄袍加身后此事重被人翻出,好些人家仿效,也对男子相看起来。如今,东南风气开放,竟是家家如此了。
蒋玉英说到这些也不扭捏,似平常一般道:“还没呢,听说在扬州那边的书院念书,告假难的很,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扬州。”
这相看是宋代旧俗,沿袭下来却变了目的,这是为了防着媒人的。俗话说‘媒婆的嘴,长江的水’,媒婆为了促成男女婚事而营利,总是夸大双方优点,或是帮助一方去骗说另一方,甚至谎报男女年纪,隐瞒他们的身体缺陷。千方百计编织谎言,民间还有‘十媒九骗’之说。
而亲自相看一回总该放心了——前些年还有人使人顶替的。但这些年来,大家也学聪明了,每回还会使人提前打探。得益于如今风气开放,不是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月,更不要说那些男子了,只要用心没什么打探不到的。
隔壁船上的长辈们就显然做足了工作,男方长辈来了三人,除了母亲外就是婶婶和姑姑。三位妇人并不多看小姑娘们的画舫,显然是提前探听了好久,事事都清楚得很,并不需要多看了。
三人中居中坐着的自然是正主的母亲,那妇人三十岁上下,也是满头珠翠,呷了一口茶笑着道:“这有什么可看的,英姐儿如何是早知的,谁不夸她。小小人儿,性子却那样老成能干。我家的是个泥猴儿,正该配英姐儿那样管一管!”
花花轿子众人抬,若是真有意结亲,就是不那么满意也会说出千好万好!这可不是嫌货才是买货人,若真是挑刺,那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就是无意结亲了,也要好声好气,称赞一番,说是自家孩子配不上如何如何,这才是体面人家的样子。
蒋家婶婶哪里不知其中规矩,立刻道:“人家不过是看英姐儿是小孩子家家,做了一分事就夸耀成了十分。哪里比得上令公子,那样有志气,自己考上了扬州南桥书院。听说南桥书院每回应试能有十多个举人,了不得呢!说不得将来就能给姐姐你挣上诰命!”
蒋家婶婶这话可说到这妇人心里去了,神色更好,笑道:“难的很!每回科举多少秀才去,能有多少个举人?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到底比那些穷户强些,不要他分心,只要他肯用心就是了。”
妇人这话定是反话了,实际上她是得意的。她儿子前程好得很,她其实是想等一等,下一回大比若能更进一步说亲就能往高里说了。而且她儿子已经十七岁了,与玉英并不般配,若要成婚至少要等三年,若不是那事碍着了——
其中隐情暂且不提,女孩子们已经说起了聚会之事。
宝茹道:“咱们同学也有些日子了,竟没一同出游过,前些日子新来学里很是忙碌便罢了,如今却不能不筹划了。”
宝茹原来是做老了课长的,上学时候安排聚会一般什么时候她怎会不知,这一回还没出去玩过,她便趁势提了出来。
众人也被宝茹说的心热,立刻议论起来要去哪儿玩耍。有的说要来重阳会,有的说要郊外踏青,有的说要留园摘桔子。最后还是玉英这做课长的说话让人服气。
她果断道:“城外碧螺山遍植红枫,等到重阳节后便是漫山似火,其中风光倒是值得一观,不若咱们那一日就去登碧螺山罢。”
碧螺山的枫叶确实是一景,且碧螺山山势平缓,又有青石板路上山,就是她们这帮小娘子上山也是不费什么力气的。这样看来,倒是极适合她们去,玉英一说出来众人都是立刻同意了。
说话之间船已行到了热闹处,只见众多船只之间穿插着许多装饰华丽的,上头搭了舞台,有许许多多的表演。喷火吞刀之类的杂技最热闹。还有些歌船,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在热闹之中听不真切。不过原本也不需清楚,若是有船上游人要听曲儿,自然会让人请歌伎来船上献唱。
玉楼可惜道:“今日若不是玉英相看,我定要请几个唱的,多难得啊!外面把这些人吹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我却从没见过。等到下一回,若是和我娘一同游湖,那又是没指望的。”
白好娘撇撇嘴道:“还说要请唱的,你知道行情么?你这样就是冤大头!陈小官的《合欢图》、金官的《金花记》、豆官的《思凡》、苏三官的《三凤缘》等拿一等价钱,又有二等价钱,三等价钱,四等价钱,至五等价钱。哪些班子一般是哪一等价儿,你可知如何识得?若给的多了是冤大头一流,若给的少了,背地里不知如何编派!”
众人听得呆住,连蒋玉英都不知白好娘哪里知道这些风月人物的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