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叔父, 铺子里有事来寻你,前些日子订的那批镇江货到了, 只等着您去签章。”
郑卓语气平常, 似乎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姚员外自然也不会疑他听到了前头的一些话。毕竟,在他眼里郑卓平常就是一个再老实不过的了。于是姚员外不再多坐, 立即起身与郑卓往自家百货铺子去了, 方才一切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然而一切毕竟是已经发生过了, 至少郑卓记得一切——每一个字。他现在这般镇定,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这两年他与宝茹一直有着一种默契, 从姚员外与姚太太的眼光来看,两人不过是比一般亲戚亲热一些, 但想到两人都没得兄弟姊妹, 年纪又是相近的, 那么亲近些也是常理。可是这不过是这两个小的在掩人耳目罢了,表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或是一同出游玩耍,或是借着帮姚员外打理账目约会,或是散步独处。
这样光明正大,又这样隐秘。两人默契地没有在姚员外夫妇面前表露,宝茹是因为莫名的害怕, 她害怕自己表露心意后一切就真的尘埃落定了,毕竟她了解姚员外,只要是自己真的喜欢,他是不会反对把宝茹托付给郑卓的。他只她一个女儿,又不指望拿女儿去攀附高门,自然是宝茹的心意特别重要了,况且郑卓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至少人品放心。
可是宝茹是真的害怕,害怕的不是会与郑卓结为夫妻这个事实,而是会与人结为夫妻这个事实。或许这就是‘婚前恐惧’吧,毕竟人总是对于未知生活有一种不安,更何况宝茹还换了一个时代,这种不安更加被放大了——即使她知道,真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郑卓,因为他真的很好很好,对于宝茹来说他有时甚至太好了。
至于郑卓,他也是害怕,但他的害怕与宝茹是不同的,他的害怕隐藏着一种卑微。他曾经想着靠着跑商赚些钱做本钱,再做生意,置下一份家业来,这般也好与姚叔父提亲。只是当时年纪小,把事情想的忒简单了。等到他置下一份家业就不知要到几时了,他一个男子等得,可是宝茹如何能错过花信之年,姚叔父就是再舍不得宝茹也是要与她找人家的。
而郑卓自己呢,如何能在两位长辈面前表露心意,他自己都是倚靠叔父过活的伙计,怎能与叔父求娶宝茹。他拿什么与叔父说会叫宝茹一生无忧,依旧衣食优裕——哪怕宝茹会有一笔不菲的嫁妆,但是郑卓又怎能眼看着宝茹用嫁妆生活。如此这般,宝茹哪里是他来照顾的,竟是没他还好些了。
可是即使是心中这般清楚了,但郑卓依旧不能不再去看宝茹,他只能一面觉得今后没得半分可能,又一面饮鸩止渴一般与宝茹一处。这样是错的,但是人总是没办法违背自己的,不是吗。
但方才听到的话让郑卓心里又一次掀起波澜,原来姚叔父打算与宝茹招赘。他听到这消息,很难言明个中滋味。若是他入赘姚家,那么与宝茹嫁他然后靠嫁妆过活也没什么分别,自己都是不能让宝茹更好的那人了,那么自己还是不要去想这事。
但是当初立下这决心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求而不得这样折磨,等到再一回能做选择时,他立刻动摇了。等到晚间躺倒床上,夜不能寐,他还在思虑这事。甚至他还想到,那些人哪里能照顾好宝茹呢,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照顾她了,既然这般,怎么能让她与别人一处——都是要招赘了,那些人也不是能让宝茹更好的人,反而是可能让宝茹不好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几乎彻夜未眠,直到第二日遇见了小吉祥,他不便去找宝茹,只得让小吉祥给她传信。
“姐儿,郑少爷与你传了信儿呢!”
今日正好是旬休,同学们也没得什么活动,,宝茹正自在家临一张帖儿,就见小吉祥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张信笺。就算她不说话,宝茹又哪里不知这是谁递来的呢。
宝茹和郑卓的事瞒得过姚员外与姚太太,但哪里瞒得过小吉祥,她是宝茹的丫鬟,又不比菡萏和木樨两个,年纪又小,又常常不能近宝茹的身。宝茹的一举一动她都是知道的,这般情形下,宝茹要是有什么事她必然晓得。
事实上宝茹也没打算瞒着小吉祥,一是两人形影不离的,实在瞒不住。二是随着年纪大了两人交往也不如小时候那般简单了,中间也要有个传信的。然后最重要的是,小吉祥是她这边的,绝不会同姚太太‘告密’。
小吉祥当然不会‘告密’,她与宝茹虽然是主仆,但这许多年的情分,与姐妹亲人也没什么分别了,在宝茹和姚太太之间她自然向着宝茹。再就是姚家毕竟只是一个中等商贾人家,规矩能如何严厉,若是高门大户,这般男女私相授受,只怕做丫鬟立时就能吓死——主妇若是知道了最先发落的就是小姐的丫鬟。
到了姚家自然就不会这般了。更何况旁观者清,小吉祥觉得宝茹和郑卓迟早能成了,毕竟老爷又不打算靠姐儿攀附权贵,那么自然看中宝茹的心意。要小吉祥说两人哪里要这般暗地里相处,竟是直接与老爷太太挑明了心迹就是,不是更好。
宝茹打开那折叠着的信笺,上头只写着下回宝茹旬休想与她一同郊外踏青去,问宝茹愿不愿。宝茹忍不住扑哧一笑,实在是郑卓的这一手字让她好笑。郑卓没正经进过学,也没多少时间练字,这手字自然不会如何惊为天人,甚至说工整都还差着火候呢。
可是给宝茹的这张笺子却看出他的用心来,不知是如何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地誊写出来,也不晓得写废了多少才得了这一张齐整的。宝茹面上是在笑,心里却是感动,郑卓总是这般,在这样小小处让她心中一动。
宝茹笑过后,脸上笑意未曾消退便与小吉祥道:“你觑个时候,趁他得空告诉他我知道了,下个旬休我是有空的,他只管在城北门口等我就是了!”
姚家铺子里的伙计每个月都有一日的假期,分作三班放假,分别在三个在旬末,下一回宝茹旬休正好轮到郑卓休息。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数着便到了旬休前一日的晚间,宝茹正在房间里忙碌,木樨和菡萏在旁与宝茹翻箱倒柜。等到小吉祥端着厨房里新做的点心进来时就见到屋子里已是乱糟糟的了,立刻好笑地放下茶盘。
“姐儿这是要开成衣铺子喱!这般多的裙衫,全都拣了出来,竟是床上都铺不下了!”
宝茹正苦恼来着,见小吉祥进来,忙拉着她一起来看,道:“你说我是穿这件绿底儿百蝶穿花对襟袄儿,配浅黄绫子百褶裙好,还是那一套银红色蝴蝶落花绉纱白绢里对襟衫子,配月白熟绢裙子——又或者还是上月新做的桃红杭绢大襟袄儿,配松花遍地金马面裙。还有鞋子也得挑一挑呢!”
说着宝茹还自顾自地打开了鞋箱子,里头分几层,盛了好些鞋子。有高底、平底之分,也有云头、凤头、鹦鹉摘桃等等的区别。更有墨青素缎、葱白缎子纱绿、遍地金扣花白绫、纱绿潞紬白绫、大红缎子白绫等用料不同。这还是宝茹心爱的一些呢!另还有冬日里的棉鞋、靴子放在别处,一般不爱穿的收拾在另外的箱子里。
看着宝茹这般手忙脚乱,小吉祥笑道:“怎得这般隆重,咱们姐儿生的好呢!哪里要费这神,其中有什么缘故?”
其实小吉祥哪里不知是宝茹明日要与郑卓城外踏青,但是此时菡萏和木樨两个正在房里,她倒不好如何打趣宝茹,怕露出内情来。毕竟宝茹与姚太太说的是明日与同学去踏青来着,只得这般隐晦地调侃几句。
见宝茹就要恼羞成怒,小吉祥这才正色道:“要我说还是这新做的桃红杭绢大襟袄儿和松花遍地金马面裙要好,这新做的还没上过身正好这回打扮起来,况且这也是今秋城里小姐们爱穿的颜色,登样的很呢!”
见宝茹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之色,小吉祥这才接着道:“既然这裙袄用了新的,索性鞋子也挑双簇新的,上回做的银红遍地金高底鞋,姐儿还赞过这鞋子别致,竟有个鞋扣子,还是拿蜂赶菊的样子做的,是学的领扣呢!可是做出来后姐儿竟没穿过一回,这一回也穿去吧!”
宝茹这才想起那双鞋子,实在是这些物什太多,她就是赞过,可是做出来后放在鞋箱子里头难得见到,自然也就遗忘了。不过这也是常理,这时候的小姐们都有许多东西,并不哪一样都记得,这就是丫鬟们都会留心的事了。若不是有小吉祥,宝茹不知每年要少多少东西——而且她还毫无察觉。
这下好容易选定了衣服鞋子,可是还有好多别的要准备呢!大到首饰,小到一只香袋儿,这些要不要挑?又有明日踏青,趁着天光和顺,秋风拂面,是要准备放风筝的,风筝也是要提早准备的。还有食盒,里头装着点心之类,也是城外休息时用得上的。总之还有好多事呢,今日竟是不到深夜没法子安歇了。
虽说安歇地有些迟了,但宝茹第二日一样精神奕奕,反倒是小吉祥有些萎靡,没甚精神地提着食盒跟在宝茹后头。看着宝茹提着那只大蝴蝶的软翅风筝因着宝茹步履轻快,一漾一漾的,似要飞起来一般,只得心中好笑宝茹还是小孩子一样。
两人才出了巷子,走了几步,要往车马行去——毕竟家里人不能知道,那么就不能带自家车夫了,否则岂不是露馅。宝茹是假称有同学来接的,所以不用家里的车。可是还没到车马行,只到了路口就有一个赶车把式拦住了两人。
“是不是纸札巷子姚家的?有个叫郑卓的哥儿给订了马车,说是要去城外!”
宝茹与小吉祥对视了一眼,小吉祥惊讶之后就满是促狭,冲宝茹眨了眨眼,然后抢着道:“是的呢!咱们就是纸札巷子姚家的!姐儿,还不上车!”
宝茹瞪了小吉祥一眼,但因为眼里还存着之前的甜蜜,所以并没有一点儿威慑,小吉祥只是在车里放下食盒后拿帕子遮住脸,假装很害怕的样子。她这般宝茹越发窘迫,可是又不能拿她如何,只得撩开车窗帘子,只看着外边不与小吉祥说话。小吉祥晓得宝茹最近越发小孩子脾气了,这样的气只不过是个样子罢了,待会儿只怕就要主动与自己说话了。所以也不如何着急,只在一旁等着就是。
等到车马行到了城北门口那边,车夫停了下来,重又与小吉祥说话的宝茹带着小吉祥自然下车——这是与郑卓约好的地方。
才下车,小吉祥还找不着北呢,宝茹就一眼看到了郑卓,他今日穿了一件莲青色长衫,因为又高又瘦的缘故,倒有几分魏晋名士木下潇潇之感。站在一辆马车旁似乎也在四处张望,几乎在同一刻——宝茹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宝茹。时间不早也不晚,恰恰好,这样的巧合让两人都是心中微动。
宝茹想着刚刚一瞬间的‘缘分’,立刻敛目,扯了扯小吉祥的袖子,道:“在看什么,不就在那儿么!”
小吉祥顺着宝茹去看,果然是郑卓,他也看到了她们,见他几乎是盯着宝茹的样子,小吉祥忍不住道:“姐儿和郑少爷倒是眼尖,我是遍寻不见,你们竟是一下就都看见了。”
常常调侃可就不好用了,宝茹才被她弄得窘迫过一回,这一次便只是装作没听见只往郑卓和马车那边去。
宝茹见车边只有郑卓却没得车夫,便道:“你来赶车么?我竟不知你会这个。”
宝茹的脸上是微微的惊讶,但又有一种理所当然,实在是郑卓在一些事上很聪明,很多东西他一学就会了,在铺子里几乎什么他都能干,姚员外也不止赞过一回了。
郑卓一手攥着马鞭柄儿,一手撩开车帘子让宝茹和小吉祥上去,道:“有时铺子里要送货,也是要赶车的,也就学会了。”
他一惯没多少话的,这般简短的解释,而且语气也是轻描淡写的,但宝茹可以想象这其中的故事。就算如他所说铺子里用得上,但铺子里也不是人人都会赶马车的,也没必要,只要有一两个就是了。原先肯定就是有的,偏他还去学,他总是这般闲不住,上进的很,遇到什么手艺也要学一学。
宝茹坐在车上,郑卓自然是在外头赶车,他说得学会了绝不是学了皮毛。城外的路虽说也是大路,他们也是沿着官道走的,但绝不如城里的大路来的平整。但宝茹坐在车里竟觉得和之前一般平稳——要知之前的是车行里积年的老把式啊!
到了踏青的地方,这儿已经是游人如织,最近也是天公作美,惠风和畅,正是踏青的好时光——踏青原说春日郊游,但秋日里也有宜出门的舒爽日子,虽说不能‘踏青’,但是一般还是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