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对好娘的话赞同点头,只有玉楼苦着个脸道:“我本来还高兴去玩儿呢,怎得还要作诗?这帖子上也没写明,是什么道理嘛!不懂这些办赏花会的,总是作诗作诗的,那是能吃还是能喝?若真是一个个旷世才女便罢了,可是却不是这样,一场下来也只几个能看的,可真要说什么才气灵气,我是看不出的。”
爱姐听了玉楼的抱怨扑哧一笑,道:“听听,这话说的多刻薄!竟是把她打过照面的女孩子的诗才都贬了一遍了。”
宝茹也跟着笑了笑,才中肯道:“虽说有些以偏概全了,但也不是没道理,这世上有多少才女?那话本子里常常才子佳人的,才女竟成了随处可见的了,但就我所见大多不过是大家客气吹捧罢了。作的那些诗我们见过不少,扪心自问那又是什么难得的佳句美章么?”
说到此处宝茹不由自嘲道:“我常想自己不是个在诗词上有天赋的,后来练习得多了倒觉得倒是不难了,竟是随手也能写出诗词,而且是一个韵也不错的——以前我是如何都不能想我有今日的。只是还是匠气太重,堆砌词句而已,可是见别个的才知大家都是如此,人世间哪有那许多李太白苏子瞻。”
大家听到宝茹这般说自己,都不甚赞同,最有发言权的素香开口道:“你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诗词写到如今,哪一样不是被前人写尽了,咱们再动笔总归是老调重弹,翻不出新意来,最多在用字上斟酌,这般谁能不匠气?去岁江南名士出的诗集难道不堆砌辞藻?”
素香说的也是真的,但宝茹只能笑着摇头。说真的,她早先就不觉得自己能在诗词上有什么作为,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对这些古时的遣词用句本就不如真正的古代女孩子来得自如,而且她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随便别人限韵,然后作出诗来,毕竟在一个现代人眼里写古诗作古词是很‘高端’的事,平常人就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真学起来倒还好,毕竟在这儿作诗的机会多了,等到熟悉到一定程度竟能随手涂抹诗句了,而且不自觉地照着韵来的,自己也没注意,但就是没错——当然,这些诗词的质量就不能追究了。
而宝茹还有一个优势,她比别的女孩子知道许多信息,包括这个时代已经被蝴蝶掉的朝代的诗词,虽然宝茹已经不记得什么了,最多就是几句名句罢了。但是那些熏陶是存在的,差不多的意思她总是不自觉地用到自己作品里——上回徐娘子还赞她‘偶有妙思妙句,颇得白石之精巧’。
但是宝茹自己清楚自己不过是占了时代的便宜,自己的斤两如何怎会不知道,所以平常大多是不会提及自己的诗词的。
宝茹并学里的女孩子不如何看重这赏梅会,但却不代表家里人不重视。没定亲的自然想着女儿若真是好运,能合了哪家公子或是夫人的青眼,这可不就是一门好亲么。若是订了亲的就想着女儿能多结识几个小娘子,不说如何交好,总归能混个眼熟就是了,这也是人脉,或许将来求人办事就能有个由头。
可别小看这些由头和可有可无的眼熟,两家相交,或是求人,其中要是没个缘故,你就大剌剌地上门,那么你就是带着再贵重的礼物,讲究的人家也不会见你。
这般,家里人如何会不重视。宝茹不知同学家是何样的光景,反正姚太太倒很是上心,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还要与宝茹做新衣服新首饰呢!
姚太太一面检视宝茹的首饰箱一面道:“幸而入冬后见她身量差不多不会长太多了,给她做了几身大衣裳,都还没上过身,不然可不知如何找补了。”
她这话是说与廖婆子的,正说话间如意打开门帘子,是宝茹进了正房。她身后还跟着小吉祥和菡萏木樨,她们各抱着一个大包袱。
宝茹坐在桌边喝了口茶道:“娘让找的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找出来了,只有那件大毛的没拿,毕竟还算不得深冬,穿那个可不是会让人耻笑?”
姚太太本就是想让宝茹穿那大毛衣裳,显得富丽堂皇么。但宝茹这般说她便在心中一想,的确还不到穿大毛衣裳的时候,那些参加赏梅会的人家又不是没得见识,只怕反而会耻笑。于是姚太太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宝茹。
三个丫鬟把包袱打开,里头有三套衣裙,不只是袄儿和裙子,另外腰带、纽扣等也是一应俱全。其中有一套落花流水纹改机方领袄儿,配水红妆缎裙子。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一套月白串枝山茶花罗立领衣,配着翠兰遍地金裙子。
这些衣裳都是造价不菲的,原来宝茹还觉得衣物所费终归有限,哪像首饰之类,一件就是大价儿,直到这一回,她满了十三岁,身量长开了,姚太太与她做衣服她才觉得自打嘴巴。这些衣服或是缂丝的,或是妆花——还有最贵的刺绣的。若是那等衣服满绣的,还要定做呢,等到几个月后绣娘才能绣得完。这种衣裳的作价全看绣娘的手艺,几十两到几百两都是有的。
好在姚家还没那般奢侈,顶多就是拿顶好的料子来就是了,只是这般也奢侈地让宝茹咋舌。在她生辰时姚太太一气给她做了许多衣服,总好有近百两的账了。这些钱已经是许多湖州中等之家全部的积蓄了吧。但是姚太太和姚员外主张一定要做,姚员外还嫌不够,说是今岁赚着钱了,还要添呢!只是宝茹再不肯的,这才作罢。
宝茹只拿了衣裳来与姚太太看,但没拿斗篷或是大氅,既然不穿毛衣裳了,斗篷和大氅也就没得必要了。
只是姚太太却皱了眉头,道:“衣裳也还罢了,斗篷却要带的,今年新做的羽毛缎子的斗篷就正好,不定要穿。只让丫鬟拿包袱包着带去就是了,看别人披不披斗篷,若是人家都是有的,你却没有,岂不是难堪!”
宝茹自然是点头应承了,毕竟这样出门也不只穿一身衣服就是了,还要带一身,防着有什么意外要换衣,既然如此,再带一件斗篷也就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了。
最后两人商议着选了那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的,毕竟是赏梅会,这衣裳还算应景,再另外随便择了一套备用就是。
选好了衣裳,姚太太让她换上看看,然后又给她挑首饰。这一回姚员外几年前买的那只璎珞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每年都去炸一炸,但却没用过几回,这回总算不用白放着积灰了。
至于准备的其他首饰,簪儿、钿儿、掩鬓、鬓钗、小插、啄针、步摇,这是头上的装饰,又有耳环、手镯、戒指、禁步、玎珰、坠领、三事儿之类,是其他处要用的。这些首饰,都是用金、银、玉、珠、宝精心打造而成,端的是金碧辉煌,体面非常。
只是宝茹绝不可能全都挂在身上,只是挑了几件最为富丽名贵的,这样既不显得寒酸,又不至于太过‘暴发户’以至于‘村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到了赏梅会那一日,虽说是冬日里头,但天光不错,宝茹更确定用不着那件斗篷了,只让小吉祥把那收在包袱的最底下,这才出门。
这回出门宝茹不只带了小吉祥,菡萏和木樨也是同去,她们两个也已经九岁上下了,小丫鬟八.九岁时就是正经使唤的时候了。可不是宝茹以前与姚太太搪塞的‘一团孩子气’之类可以躲得开的了,如今她们正经在宝茹屋子里做事。虽然贴身跟随的事儿还轮不着她们,但譬如这回,出门场面大,不能只带一个丫鬟的时候,她们就自然能去了。
主仆四人上了马车,就往城外梅园而去。今日的梅园赏梅会也算盛大了,宝茹在街面上都能看出一些痕迹。因这一路正是往梅园而去的,所以看得分明,比平日不知多了多少车马。
香车大轿,前面有壮仆喝道,后头有小厮跟随,另外还跟着些小车和小轿,这是丫鬟婆子乘坐的。偶尔有一二年轻公子骑马出行,后头还跟着小厮。宝茹家的平顶小马车在这其中倒是彻底淹没了,不像是和他们一样参加赏梅会的,倒像是个路人,只不过恰好走了这条道儿罢了。
周围还有许多行人驻足观看,那些有见识的,只从车马样式,一些隐秘处的徽记,就能知道这是谁家的女眷,或是谁家的公子——但无论是谁家的,都是这湖州城里的体面人家,一时之选。这些评论引得听话的众人啧啧称奇。
宝茹倒是很想掀开车窗帘子看一看外头的热闹,但是也知今日不比寻常,好多人专门在看热闹,就想看一看车轿里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是个什么模样。其中还有好多泼皮无赖,若是看到了哪家的女眷,不知会编排出多少闲言碎语,宝茹可不想惹这麻烦。
宝茹无法,只好与丫鬟们说些闲话。好在梅园虽在城外,但并不远离,稍稍消磨了一番时光,就听车夫告知已经到了。
只是宝茹并不急着下车,徐娘子叮嘱过女孩子们若是来了就在马车上等着——徐娘子认得学生们的马车,只等她来找就是了。只因她还要带着女孩子们拜访一些旧人,若是走散了再找,那可就不容易了。毕竟梅园很大,到时候只怕就要等到大家聚集作诗时才能汇合了。
这时候周围已经没得闲杂人等了,都是参加赏梅会的女眷公子们进进出出。于是宝茹便撩起了车窗帘子,不住张望。
那些大家公子出行简单,往往就是一匹马,一两个小厮就是了,宝茹也懒得看,倒是女眷们的排场看得宝茹津津有味。呼奴使婢,丫鬟婆子们在后拥簇着,只这架势就是千金小姐的样子了。
这番样子出来就没得一个人敢小瞧了去——宝茹记起不知在何处看到的一句话‘有些美女是天生的,有些美女是后天的’。这并不是说整容之类,而是说那些千金小姐,使用最好的保养品,最好的化妆品,昂贵的化妆师,还有高级发廊里做头发,大牌的衣服包包。这样金钱堆出来,就是底子再差也养出了个美人了。
而这时候的千金小姐也是一般的,众人奉承照顾,从来只用最好的,如此这般自然就有了一种独属于她们的骄矜之气——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亲民,但是每个人还是会打心眼里更尊敬她们,总觉得在她们面前若是太随意了就是不尊重。
当然,这回的赏梅会除了这般贵重人家的小姐,自然也有稍微平常一些的。那些小官和散官家的女孩子,还有一些本地有名的士绅之家——其中也有安贫乐道的,也有耕读之家的。总之不会特别宽裕,所以也就不会有那般排场了。
宝茹眼见得一顶平头小轿抬过来,里头就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子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鬟抱着一只小包袱。宝茹一眼就认出那轿子定是租的,家用的车轿与外头车马行里租的还是有很多不同的。这样一看,哪里还不知这女孩子家境。
不过宝茹并不会像这时候的大多数的人一般看轻了这女孩子,反而心里被这女孩子的风采吸引。这女孩子生得其实只是中等偏上,梳着溜油儿光的圆鬟髻,穿着大红素面缎子袄儿,白绫子裙儿,这打扮也寻常的很,甚至在今日这场合可以说是不好了。但最惹人注意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宝茹敢断言,她一定出身于诗书传世之家,家里的父兄都是读书人,她自己也是从小被书香笔墨熏大的。
宝茹目光不由地随着这女孩往梅园正门而去,却看见那女孩子与另一个女孩子对了个正着,与这女孩子的朴素相比,另一个女孩子就未免太富丽了些。虽没夸张到穿着大毛衣裳,或者皮袍,但是领口袖口却出着小毛的毛锋。衣服面子是孔雀纹的,刺绣上去,足够精致,也足够富丽了。至于首饰之类,宝茹倒是觉得她会和姚太太很有话说,竟是各样首饰都带了,金银满身,整个人都刺眼的很。
要宝茹来说,这未免太过了些。真正的有底蕴的人家都不会这样,那些千金贵女要么气势撑得住这许多首饰,要么只择几样佩戴,但每一件都必然是珍品,比得别人一身的那种。若是让人心中打分,只怕都会愿意与先头那个朴素些的女孩子相交,而不是后头这个了。
不过若是让那些妇人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宝茹的感觉,不说国力,只说这时候的社会氛围,倒是与晚明时期,或者工业革命后的欧洲有些接近。总而言之就是商业兴起,这个时代越发向钱看了,许多人家已经不论士农工商,只论钱财了,只想自家媳妇是个带财的,其余的都是靠后。
以宝茹的立场来看她还是喜欢这个时代多过真正历史上的同时期的,毕竟她家就是经商的么,商人地位提高她自然是有利的。况且重商总比抑商来得好吧,虽然宝茹说不清其中的社会原理,但是历史就是这样说的,宝茹自然也就这样想了。
不过在这样的社会中自然也会有些不好的,一切以利为先,若是有钱自然众人追捧,若是无钱,就算你如何人才出众也没人理会。还有其他许多问题,这都是历史上出现过的,现代也常见的问题,倒是不必多说。
宝茹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就听到有人敲了敲自己的马车,宝茹掀开车帘子一看,果然是徐娘子一行人。除了徐娘子和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外,爱姐、玉英、好娘、丽华也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可见徐娘子是挨个来找她们出来的。
爱姐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宝茹的打扮,道:“今日穿得富贵,好在搭配的好倒是显得贵而不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