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众人皆知
郑卓进入船舱里头时就看到这副光景, 白老大正扒拉着算盘, 底下是一沓白纸和笔墨, 旁边则是装钱的匣子——几锭大大的纹银,其余的则是散碎银子和铜钱。散碎银子和铜钱不如纹银那样规整, 不仅是成色不同而发红发黄, 且因为使用过程中沾染太多血汗和污渍, 甚至生锈。
虽然这些变化使得它们其貌不扬,不如白花花的银子教人心动, 但是对于他们这些生意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在他们已经折价收入这些银子的前提下。这些银子计算要相对复杂, 不过他们并不会因为这复杂而放弃流通这些银子。
要知道把这些银子带回东家的话, 其实是无形之中减少了收入。因为东家将银子存入钱庄票号都是要兑换成足值的纹银,其中要损失多少火耗汇水?所以这些银子应该在交易中尽可能地花掉才是。
“嘿!卓哥儿,你来得正好, 正好与我分一分这些散碎银子,也好在午饭前做完这笔入账!”
白老大一抬首就见到正进来的郑卓, 连忙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让他过来帮忙。郑卓看银子真假和成色上很有一套, 这是姚家铺子里众人皆知的,虽然生活在这时候的人多少都能辨认这些,但到底术业有专攻,不如郑卓稳妥利索。
况且还有一件——郑卓即将成为姚家上门女婿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毕竟前后院子住着,前头东家有甚风吹草动,他们总有自己的法子知道。既然晓得了郑卓将会有这个机遇,白老大就更着意让他晓得各项事务了。
这也是白老大的聪明之处了, 要是一般伙计可能会极力不让‘未来东家’晓得这许多门道,就只为了能拔高自己地位,能多多分些红利。但白老大却想的很明白,一个是姚员外这些年都很照顾他,他不能这般没得心肝。二是这法子十分愚蠢,若是个昏聩的东家或许能被挟持住,但是换个精明的哪里行得通,只怕在他能要挟主家之前自己就能失了活计。
而且有了这一件事,只怕行内都能知晓,自己也就不可能再有前程,除非自己出来给自己跑商。只是这又谈何容易,其中成本高昂还是小事,毕竟好多湖州年轻人都是合伙做生意。但是还有许多其他说不出的难处呢!譬如说着货源。
不懂行的可能会嗤笑,这世上难道还有拿着银子买不着货的么?的确是有的。若你只是民间散买,自然没得什么,但是无论什么货物变成大宗进出,那么事情都会变得不简单——哪怕就是都能拿到货,可是其中成本花费的不同也能吞掉他这种没得人脉的人的大半利润。
所以白老大早就想好了,自己是不会出来单独跑商的。只等到将来,姚员外家不再跑商,或是自己身体不行了,自己就收手。那时候自己就在湖州用这些年的积攒经营一个小杂货铺,这般也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因为他是这般想头,所以他如今自然是尽力传授郑卓,就是做任何事都是带着郑卓,让他能学到更多东西。郑卓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晓得白老大是在不带一点藏着掖着地传授他本事,心里感激,平日里越发尊敬他了。
这时候白老大叫他做事,他自然没得犹豫的,立刻就坐到桌边帮忙算钱。钱不多,也只有几十两而已,对于湖州中等人家或许是一笔大财,但是两人都是跑商,算是见过世面了,过手过上千两银子。这时候都随意的很。
这一笔钱是在上一个港口得的——并不是赚了,而是倒找了回来的。这一路往扬州去,卖货少,多是要收各地土产。上一个港口收到一批外地贩来的棉布,这可是紧俏货物,毕竟天底下谁能不穿衣呢?绸缎又不是人人家里都能开销得起,甚至这棉布也不是谁家都能随意扯几尺回去制衣。
只有那过得去的人家才会买布料,再次一等的则是自家纺纱织布,最次的就只能全家没两身正经衣裳,大多补丁缀着补丁了。
总之,棉布的价格不贵,但是绝对是好销出去的货物——原主人也是一位布商,才开春就出门贩布的。只因为到了这一处有人传来消息,他老爹没了,便急着回家,没办法这才要急着出手这批货物。
既然是急着出手自然就要被压低价格,这也是常理。这样的货物就是不压价也是有赚头的,何况如今还遇到了这等好处,白老大自然不会放过,最后拿下了这批棉布。
一面算账,白老大一面询问郑卓道:“你刚才看了那些布料一回,保管还算妥帖?那帮子水手虽说是一起出门几回了,但到底不是一家人,做事粗糙,不心疼东家东西就罢了,咱们替他们描补就是。最怕手脚不干净,若有这样的,你先不要声张,只悄悄与我说。”
这就是白老大的老道之处了,虽然这些水手平日不见得有多少交情,但毕竟是一个出身,容易同枝连气。若是贸然把这种事儿抖落出来,弄不好就要出事,他们伙计人单力薄,又是在外乡水上,可要小心——大不了回了湖州再计较就是。
郑卓点点头道:“都看好了,怕受潮,一部分让大家挪了地方,午间多给大伙儿几个菜。”
这群水手的确不仔细,可能瞅着哪里方便就堆积在哪里就是了。不过这又不是他们自家东西,这样懈怠也是常态,就是换一班水手也是一样。至于加菜,那确实是因为劳累到大家了。
可别以为那些布料只有几箱几包,想着几个人一两趟就能打理完。这些布料他们甚至不说多少匹,而是只论重量。联想一下他们这四百料沙船改造的船的载重,那可是能装二三十万斤的货,虽然他们从来没装满过。
所以绝不可能是小打小闹,话说棉布生意也从来不能小打小闹,毕竟这样商品从来便宜。除了一些特别的料子外,贵的不过几钱银子一匹,便宜的只是一钱出头,其中利润就更少了。若是量还不大些,那他们这样大船跑商的就难看得上眼了。
两人合力到底速度快了许多,还有空闲说着到了下一个市镇要看看有没有去岁积存的棉花,有的话一定要多收一些。去岁松江织工罢工,可是棉布减产了许多。好容易风波平息了下来,松江各个织坊自然要加紧赶工,这时候棉花客们只怕早就汇聚在镇江了。多收些棉花不见得能多赚多少,关键是能换一些他们没门路得到的东西。
说话间活儿也做完了,郑卓收拾笔墨纸砚等,白老大则是把银钱都收进匣子里,然后拿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挑出一把小的,小心地给匣子上了锁。
这才与郑卓道:“走罢,去吃饭。”
船上的厨子没什么好手艺,再加上不比陆地上,各样食材采购方便,所以餐桌上说是贫瘠也不为过——即使郑卓已经让添几个菜了。这时候就能看出各家家人不同的心意,譬如赵四哥罗小官,他们家自然有给他们装上许多菜干、熏肉之类。就是白老大这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也有如意给他准备一些外头买的,能够存放的小菜。
那么郑卓呢?他自然也不会少这些东西。宝茹亲自下厨,给他准备了好大一罐牛肉酱、豆豉酱和一大包剪成小片的猪肉干。这都是好东西,譬如那牛肉酱专门用来拌面条,只要一勺下去,咸香适宜,面条的滋味就好的不得了。
今日吃的是米饭,他就拿出豆豉酱拌饭,也是好滋味。想到宝茹的用心,郑卓忍不住高兴的心情,想起出门前一日的事情来。
那一日是二月二,龙抬头。郑卓按着风俗,拿了厨房里的草木灰自门外到厨房,形成一道弯弯曲曲的草灰蛇线。最后旋绕于水缸处,这有个响亮的名目,叫做‘引龙回’。郑卓才做完这个,就见宝茹不要花婆子帮忙,自己要料理案板上的肉。
剁肉的关键就是要刀足够锋利,下刀的人足够果断——那等不常拿菜刀的女孩子剁肉乱七八糟很多时候并不力气不够,而是下刀迟疑的缘故。更何况宝茹下刀前还将大块牛肉往锅中冒水花的滚水中过了一遭。这般,牛肉里头依旧鲜嫩柔软,但是外头就变成了灰褐色,这样的牛肉格外好切碎。
只是郑卓既然看见了,如何还能看宝茹做这些力气活,只舀了一瓢温水冲冲手,就接过宝茹手上的剁肉道:“我来罢,你与我说要肉臊子,还是要肉片。”
宝茹拒绝让花婆子帮忙,但是却不见得会拒绝郑卓,她只不过是顿了顿,就站到一旁,慢吞吞道:“你来帮忙?也好呢,这本就是为你做的。都切成指甲盖儿大小就是。”
郑卓这才知道宝茹是要与他做一些能带出门的吃食,不谈他心情如何,只见宝茹一面去料理调料,一面道:“上一回出门我什么也不知,就让你空着手上门了。这一回还是小吉祥与我说如意姐姐托她买些外头的酱菜给白老大带去,我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件事。”
“如意姐姐现在还是吃住在我家,虽然已经脱了奴籍,但依旧小心谨慎的很。本应该自己亲自做些食物才显得心意的,但她不愿意麻烦厨房,于是就只能外头买一些了。我比她方便得多,自然与你亲自做一些。”
宝茹说这些话时语气自然,甚至自然到了没有那种情人间的旖旎亲昵,但正是这一种近似于家人的亲近寻常,最让郑卓觉得温暖。他就看着宝茹为他洗手作羹汤,这样家常,倒是比之前宝茹与他格外亲近时还让他动容——或许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吧。
郑卓到收拾碗筷时还在想着这事,与此同时,要去上学的宝茹也正想着他。不同于郑卓想着二月二那一日宝茹为他下厨,宝茹想的是二月初三郑卓上船出门她与他送行的场景。
这也寻常,毕竟对于宝茹来说她给出门的郑卓准备几样食物并不值得她去记得,她觉得这不过是日常生活,最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给郑卓送行就是离别场面了,况且这一次她是光明正大地与他送行,这又与上一回不同了。
宝茹是和姚员外一同坐车去送伙计们的,姚员外依旧与伙计们叮嘱一些老话,但是郑卓就不在其中了。他被脸色不好的姚员外赶到马车里去——宝茹就在马车里头等着他。
宝茹与上一回一样披了一件红色素面披风,她是故意的。果然郑卓一见她这打扮也不由得凝神,两人相视,眼里都隐隐有些笑意,显然都是想起上回那件事了。
郑卓道:“上一回我心里一直担忧,你怎么独自来了码头。”
郑卓说不来太多当时的忧虑和相思,但是未尽之意宝茹又怎么会不懂,可她偏偏故作轻松笑嘻嘻道:“有什么可担忧的,州府之地,青天白日的,会出什么事儿?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况且以后我还哪用得着偷偷来送你,我娘不必说,定然是巴不得我来的,她如今看你和亲儿子有甚分别?至于我爹,他倒是不太乐意我跟着,不过我早早坐上马车等他,他能把我撵出来不成!”
说到此处,宝茹还忍不住与他眨了眨眼睛——里头满是活泼的笑意。郑卓能如何,最后只能反复叮嘱她以后可不能这样随便了。只是这能有什么用,要是郑卓人在湖州,自然管得住宝茹,可是这样老妈子一样的唠叨能有什么效验,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之后两人又小声说了好些话,直到外头姚员外催促,两人才要分离。宝茹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拿出一只小小的锦囊,系在郑卓衣襟前头。
“这个你上船再看!可要好生保管!”
那里头并不是什么金贵东西,郑卓抽开锦囊的系带,只倒出一枝小小的干枯了的玫瑰,上头绑着半个指头宽的纸条。郑卓打开时不由得心跳加快,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才给宝茹送过一回。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宝茹既是在回答郑卓的心意,也是在表达她自己的心境。不知是不是向父母的坦白让她更加有信心了,总之她现在觉得当初那般彷徨犹豫的心情竟然恍如隔世,她一时竟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之感。写下花笺情诗是早就想好的,只是在下笔时她忽然就忘记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一句,福至心灵写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