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想了想,笑道:“之前奶奶赏了我一块大红十样锦缎子的尺头,端的好料子,我省俭着用,只拿来做小的精细东西。如今还剩下一点零碎,倒是还做得一双鞋子,也照依紫薇姐姐描恁一双儿,不过我要做双高底的。”
然后红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红药才描好一只就丢下道:“紫薇姐姐,你替我描这剩下的一只罢,等我去找一找绿萝姐姐来。记得她昨日也说了,也想趁着这几日清闲些,做些鞋脚衣裳。”
紫薇正在用心,听她的话也不过是胡乱点头。而红药则是出了耳房,院子里都走了一遭,才在院子门房处找到正在做活计的绿萝。绿萝抬头,看见是红药进来,就放下手里针线道:“我见你慌手慌脚的,做什么呢?”
红药笑嘻嘻道:“刚刚服侍玩奶奶姑爷洗漱,然后就见紫薇姐姐在耳房里做鞋子。想起你昨日不是说要做鞋脚衣裳?我也找出了些零碎缎子,打算做一双鞋。这可正好,咱们三个一处做呢,还能说说话!我才描出了一只鞋面样子,让紫薇姐姐替我描另一只,就来约你同去了。”
绿萝听过就笑了:“这也罢了,你们真是无事也要聚在一起的,不过是做些生活,这时候却偏偏还要搭在一处。只是你们做鞋子也就罢了,一个针线筐儿装了到处能走动。但是我却是在缝衣裳,动起来可就麻烦地多。你先吃茶,我收拾收拾,这才能与你去。”
红药看了她手上的料子无奈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紫薇姐姐那里等着哩。至于茶就不吃了,耳房那里是拿了茶和点心去的,待会儿咱们那里去吃来。”
绿萝无法,只得收拾了散着的东西,抱着包袱外走。小雪在上房穿廊下坐,看见了便问:“这辰光你们是做什么去?可别到处闲逛,就是奶奶姑爷身边不用人也别乱跑,只随时候着,防着用人的时候唤不着。”
两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耳房里做些针线;,这就不说了。然后径直来到耳房内。三个小丫鬟这就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伙计等,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绿萝便道:“红药,你平白又做一双高底鞋子做甚么?好看是好看了,但是咱们是常常要做活的,到时候穿着这鞋子,就是多站一会儿也怕顶不住!”
红药满不在乎道:“并不是平日里穿的鞋,我想着哪一日空闲了,不必在跟前伺候的时候。或者出门,或者就在花园里逛一逛,穿出来也是体面。”
绿萝道:“说到鞋,哪里有这个道理——你说不在跟前伺候,咱们又不是紫薇,家就在后头罩房里,月月回去。咱们可是外头来的,没得那些回家的时候,就算奶奶宽宥,也不能想起一出是一出。总归这鞋子只怕白做。”
红药本来是兴冲冲地要做新鞋子,被绿萝这样泼冷水,又是那样的话。脸上颇有一些挂不住,但是又实在心虚。恼羞成怒道:“我倒是知道我是一个奴才根子了,那高底的鞋子也是不配穿的——只是梅香拜把子,谁又不是奴婢?难道紫薇姐姐又比我高贵?”
紫薇本来是安安稳稳做活的,看到红药和绿萝有些口角,还犹豫着要不要劝。现在是不用犹豫了,哪里有她劝的余地。实际上,她也被波及了,而且是无妄之灾,纯属无辜来着。
这时候有人一把撩开耳房的厚重帘子,是小雪,笑呵呵道:“才在门口就听你们又拌嘴,你们这些小姊妹最爱一句话就发气了。但是左右就为了一朵花儿,一盒粉儿之类的小事。算了,也别磨蹭了,乔三奶奶上门拜访了,找不见人,你们一起去小花厅伺候吧!”
小雪是宝茹身边十分体面的大丫鬟,虽说说话就要配人了,但是对于这帮小丫鬟来说依旧有足够的威慑力。紫薇红药绿萝三个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多说,丢开手上的活计就往小花厅那边去。
宝茹此时正和乔三奶奶玩叶子牌,不过这两个人的玩法并不考验牌技。实际上这更像是一种占卜算命的手法,总之就是算一算今日运势之类的,不过玩完一局很费时间,用来消磨无聊倒是很好。
宝茹随手翻开几张牌,也没有多大兴趣,反而乔三奶奶仔细看牌面替宝茹估计运程,道:“你这几日可就别随意出门了,我见这结果不好,只怕要在家里避一避的好。”
宝茹本就不信这个,只是乔三奶奶一番好意,她只得点头应答,然后道:“我本就不打算这几日出门,这正月里头多冷?滴水成冰的,就是有些欢乐节日,或者宴饮之类的,其实我也打不起精神来。除非是一些没法推脱的,不然我就是在家看看书也是好些。”
乔三奶奶看着宝茹发懒的样子,笑骂道:“也就是你了!咱们湖州那么些奶奶,哪一个都不如你自在,想要做生意就做生意,想要管家就管家,想要交际就交际。但是若不想做了,撂开又是撂开了!”
宝茹闻言只是抿着嘴乐:“没法子,命好羡慕不来的!不过这些日子也确实无聊,好容易才有你一个来说说话。嗳!最近湖州又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说来听听么,可别我出门宴饮,人家说什么也都不知了。”
乔三奶奶嗤笑一声,不过也没有不打算说的意思。本来这些新闻也是要在与人说,与人讨论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有趣。于是也没犹豫,就道:“若说新闻倒是很有几件,东家长西家短的,都是一些三两句话就能说完的,待会儿再说罢!只有一件值得额外拿出来提一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小蔡三姐。”
宝茹自然记得,点头道:“记得的,不就是那一日选花仙的时候说过书的女先儿,仿佛是给许三奶奶陈敏珠为难了一回罢?难不成这事儿还有后头值得说的,总不会是许家让这小蔡三姐进门了吧?这算什么新闻!”
乔三奶奶卖关子道:“事情哪有这般简单,自然不是这样的。只是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什么?如今想起来,我倒是觉得你是一个铁口直断的了。选花仙你是猜中了,这一回又是给你说的准准的。”
宝茹回想自己说过什么话——‘谁知道呢?毕竟真有那骨气的,咱们未必知道。若是传出了这种名声的,我反而不信了。或者真有那喝露水吃花瓣的冰清玉洁的人儿,但是我觉着都是在天上。’
宝茹好容易翻出当初说的话,若不是她与这小蔡三姐算是有些渊源,她真不一定记得。不过这样的话想起来,宝茹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意思了,于是道:“竟然是这样?难不成这小蔡三姐真是一直装出来的?这时候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乔三奶奶兴奋地点点头,这就说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可以追溯的是小蔡三姐和她的姐姐一起被卖进了她如今所在的这家行院,两人的姿色都只是中上,只不过小蔡三姐似乎机灵一些,学起才艺算是有些样子,又因为年纪小,还能培养,让行院老板高看一些。
所以小蔡三姐是先跟着行院里的教养娘姨学一些才艺,不急着接客。但是她的姐姐并没有这个待遇,直接就进了烟花世界。这本来不过是湖州日日都会发生的寻常事情,不会有半分浪花。但是谁能想到这个女子会对恩客动了一点真心,当然,最终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实际上是年轻的女孩子投水死了——这个故事乔三奶奶并没有多说,或者她以为这不过是小蔡三姐故事中一个小小部分,没有什么影响,所以轻轻带过。不过,宝茹想这件事可能比乔三奶奶以为的重要的多。
因为这之后就是小蔡三姐出道了,她似乎从她姐姐身上汲取了教训,对于‘真心’什么的并没有过半分在意。当然她也不同于一般风尘女子那般,明明不相信那点真心,却偏偏日日赌咒发誓海誓山盟。她是真的温柔体贴,但是同时也是冷若冰霜的,并没有要表露一点要与人做有情人的意思。
但是这反而让她显得与一般行院女子不同了,有一种无欲无求的出尘意味。不爱这样的客人自然没什么,但是有些客人还就真爱这样,后来她还真成了行院里的当红姑娘——虽然客人不算多,但是往往都是十分稳定的,而且遇到许三爷以后就被长期包占了,更不用发愁。
宝茹点评道:“这倒是有几分聪明了,还晓得要与一般同行不一样。若她是经商的,倒是有前途了,咱们做生意也讲究‘依稀为贵’呢!若她没想到这个,以她的境况,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只怕更没出路了。”
乔三奶奶不被宝茹打扰,接着说起了故事:“她被许三爷包占也有一两年了,按着道理,花的银子都够她赎身了,本来应该是抬进门去的。只是许家不愿意抬个唱的进门,另外就是咱们许三奶奶出了名的善妒,容不得。”
所以这一两年里,只要是外头的场合,陈敏珠遇到了小蔡三姐,那就是场面难堪。但是小蔡三姐能忍,一般的得宠姐儿会有的傲气她竟然是没有的,但是也没有那种想抬进门去的姐儿迫不及待对当家奶奶的讨好。她就是一点也没变,依旧是不卑不亢。
一次两次,一日两日,别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长期都是这样的,倒是让许多人改观了。外头小蔡三姐的名声越发好了,许家的老爷太太也有些松口的意思了。至于许三爷,越发觉得小蔡三姐是个难得的。只有陈敏珠,一次又一次,明明是正室夫人,却被一个风尘女子比较,显得是个泼妇一般。
这样此消彼长,外头的人都觉得这小蔡三姐进许家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舆论上还觉得不错,没有一般体面人家抬唱的进门时候的风言风语。但是谁能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事情会来一次大反转。
乔三奶奶啧啧道:“事情就是这样巧,本来小蔡三姐的谋划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许三奶奶却能让人翻出她花钱抬名声和许三爷包占她的时候她依旧接客的事情——只是这样一下便偃旗息鼓了。”
宝茹心里知道,这是因为小蔡三姐本就是高岭之花冷若冰霜的人设——若是一般风尘女子有这样的事情,大家笑谈几句就罢了。但是她本就是靠着这样的表象立足的,如今崩了人设,人家再看她,可不是面目可憎了。特别是许三爷,只怕还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看起来陈敏珠总算是把她在文学上的智慧用到了一点在生活里,一出手就是七寸,全然不像那个简单就被小蔡三姐激怒的妇人了。不过宝茹依旧摇摇头道:“这可不够聪明,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乔三奶奶也是笑眯眯地点头。她们都很清楚,陈敏珠自然是一举解决了小蔡三姐这个巨大的隐患,但是她本应该做的更精细一些的——至少不能是她来揭穿这件事。毕竟这是一个男权世界,普通男子的自尊心已经足够强大了。
这样被欺骗被愚弄的事情已经足够尴尬了,可以想象之后会作为谈资被多少人笑谈。然而更尴尬的是,这件事是由自己的妻子揭开来说的。以后许三爷见陈敏珠一回,只怕就要心里不痛快一回了。
回想起当初梅园里头赏梅诗会,陈敏珠身上毫无情商的表现。宝茹发现,她是真的长进了一些,然而依旧有限,她依旧还没有学会这个世界生存的真正方法——有人觉得是她的才华毁了她,过于‘不通’了。但要宝茹来说,是这个时代毁了她,若她生在好时候,大可以做个一辈子不结婚,也不和‘凡人’交流的艺术家。
宝茹不敢往深里想,这没有意义。话又说回来了,陈敏珠也不是全无可说的,毕竟这世上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过活的。想起曾经同学好姊妹们因为清醒所以更加痛苦的心理状态,宝茹只能说,谁也不轻松。
之后乔三奶奶又和宝茹说了别的新闻,宝茹留了她一同吃午饭,之后她才算是心满意足地走了。宝茹冬日里没得睡午觉的习惯,送走了乔三奶奶,只让找来了一本话本子,就在软榻上读了起来。
不过最近的话本子真是没意思,宝茹看了两页就丢开了,看小霜在身旁脚踏上做针线,问道:“刚刚倒是听人说了一口袋的湖州新闻,你们最近在外头行走有没有听到一些附近的有意思的事儿?说出来算是解解闷儿。”
乔太太说的大多是她们那个圈子里的事情,但是这帮丫鬟偶尔出门听人交谈,知道的大多是附近的市井见闻了。反正都是八卦,难道谁还比谁高贵?反正宝茹觉得弄不好还是身边的事情更有意思呢!
小霜放下手上的活儿,仔细想想——其实真没有!如今姚家早就不是吴下阿蒙了,当初小吉祥能日日出门,听到好些市井见闻,但是如今她身边的丫鬟是再不能的了。家里有重重大门,女眷们也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她们最多就是听一些妈妈说了几个二手消息罢了。
还是小吉祥,她是管事媳妇,常常在外走动是真的,自然随便就能说出好些来。放下手上的账册就道:“有趣不有趣的两说了,但是有一个新闻——也说不得是新闻,只是我也才知道的,我想姐儿是想知道的。”
现在新在宝茹身边服侍的大都是叫宝茹‘奶奶’了,只有小吉祥几个有限的老人还改不了口,依旧是‘姐儿’的称呼。
宝茹果然有了一点兴趣,皱了皱眉道:“哦,竟有这样的事情?你先说一说吧。”
小吉祥组织了一番语言道:“咱们家原来在纸札巷子的老宅子不是租出去了么——这倒是好,也不是图那几个钱,而是房子没得人气,坏的快!之前让春安去收租子的,不过他那一日急着事情,我就替他走了一趟。倒是在那边晓得了一件事儿,不晓得姐儿还记不记得连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