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家的张氏
许家院子比宋家略大,院子里平平整整,院角有一个小小的鸡圈,此时鸡已上笼,还时不时发出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出几分生活的气息。
许家房子格局和宋家差不多,当中一间正屋,两旁分别是做卧室的廊房,厨房设在西南角,西北角则是杂物间。几间房近两年都翻修过,齐齐整整摆列着,屋顶上加固了一层瓦片,很是牢固。不似宋家,光秃秃的土壁,破破歪歪的窗子,屋顶也只是木板加泥草,一旦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便是屋外刮大风,屋内刮小风,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宋芸娘每每走进许家,便心生羡慕,心想着什么时候家里有钱了,也将房子翻修翻修,加固一下屋顶,免得居无宁日。
许家正屋黑漆漆的,只有张氏住的西屋传出昏黄的光,窗户上印着张氏的身影,正在垂着头织布。
“娘,隔壁的芸姐姐过来了。”许安文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张氏穿着褐色麻布襦裙,一头花白的头发盘着纹丝不乱的发髻,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却闪着精光。她看到芸娘,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亲切地招呼:“芸娘,你来啦,快过来坐。”
张氏本是靖边城武术教官之女,习得一身武艺,今年才四十来岁,五年前芸娘刚来到张家堡时,张氏还是一个精气十足、爽朗干练的中年妇人,可两年前丈夫和大儿子相继去世之后,张氏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下来,脸上终日暮气沉沉。这两年因郑仲宁、安平、安文兄弟们既懂事又出息,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才慢慢又恢复了生活的气息,脸上也出现了笑意。
宋家初到张家堡时,张氏的大女儿许安慧刚出嫁不久,张氏见芸娘乖巧可人,便将她当女儿般疼爱。芸娘本是南方富贵家里的女儿,只会些绣花之类的精细活,对织布之类的全然不通。只是在这边境粗俗之地,再精细的绣工都无用武之地,张氏便手把手地教会了芸娘纺织。见芸娘身子弱,便又教了芸娘几套拳脚,即可以强身健体,又可以在危急之时防身。芸娘在跟着张氏学手艺的同时,倒也将她爽朗的个性学了个大半,不复南方女子的小女儿神态,倒有几分北方女子的爽利。
当初许大志与宋思年两人商量许安平与宋芸娘的亲事的时候,张氏虽不大愿意自己的儿子入赘女家,但因实在是喜爱芸娘,便也认可。谁知世事无常,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重提那入赘的话题。张氏本是实诚人,面对芸娘便往往有些踌躇,觉得太亲近了不好,疏远了又不愿。
宋芸娘向张氏道了谢,又送上野菜干和酸白菜。张氏看着色泽诱人的野菜干和酸香扑鼻的酸白菜,便笑着对芸娘说:“芸娘,你可真是能干,这不管什么吃食到了你手里,都可以做得格外美味。”想了想,却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将来那个小子有福气,可以娶得了你……芸娘,你爹爹可还是坚持入赘的的想法?”
芸娘微微一怔,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微微胡乱点了下头,心里暗暗对老爹道一声对不住啦。
张氏便又在心里将宋思年腹诽了几句,她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宋芸娘的想法,总是怪罪在一心望子成龙的宋思年身上,每每想到恨处,特别是想到宋安平和自己离心之时,就在心里将宋思年痛骂一顿,可怜宋思年这几年不知代替芸娘挨了多少顿骂。
“三郎,别在这里傻站着,还不快把芸娘送的东西拿到厨房去?”张氏支开了许安文,就招呼芸娘在炕边坐下,拉着芸娘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芸娘,你看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水灵。也不知你是怎么长的,这北地的风霜都伤不了你。咱们张家堡的女子啊,一个个被寒风吹得灰头土面的,皮肤粗糙,皱纹生的早,年纪轻轻地都像老太婆。你看你这白生生的小脸蛋,几乎都可以掐出水来,我家安慧只要提起你,就羡慕得不行呢?你看安慧才比你大个五六岁而已,看上去竟足足像大了十岁的样子。”
宋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安慧姐现在日子过得多安逸啊,有子有女,郑姐夫又那么有本事,两个孩子也懂事听话,不知多少人羡慕她才是呢?”
张氏想着那一对玉雪可爱的外孙和外孙女,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慈爱的笑容。
宋芸娘看着张氏粗糙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和满是老茧的双手,不觉有些奇怪:“张婶婶,前段日子我送过来的面脂和手膏你没有用吗?秋天到了,天寒风大,气候干燥,我在面脂和手膏里加多了些了油脂,每天早晚都涂一层,是不会这样干燥的啊?”
张氏笑着说:“我一个老婆子,还用那些干什么?前些日子你安慧姐来了,看到了很是喜欢,我给她拿去用了。”
宋芸娘撒娇地说:“这些面脂和手膏不值什么,都是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安慧姐喜欢的话我便再做些给她,送给您的您还是要好好用,不然我可要难过的呢?”
宋芸娘在江南的时候,女孩子家爱美,整日里和舅舅家里的几个表姐妹研究着采花取汁,磨粉研脂,做些胭脂、面脂之类的护肤品。来到这北地之后,北方气候恶劣,张家堡里的女子不注意保养,一个个皮肤枯黄干燥,芸娘空闲的时候便琢磨着做了一些面脂,想不到还挺有效果,一张脸硬是要比堡里其他的女子要光滑白嫩。
张氏看着人比花娇的芸娘,越看越爱,心里便又骂了宋思年几句,试探着问:“芸娘,这两日听见你家院子里热闹得很,好像有媒婆上门说亲了?”
宋芸娘垂下头,轻声说:“是下西村的刘媒婆,说的是下西村的张二郎”
张氏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神色,“张二郎,他家可是民户吧?你爹答应了?”
宋芸娘摇头,“没有,我们觉着不大合适。”
张氏心道,若你爹入赘的念头不改,哪一天才可以找到合适的?嘴上却说:“没答应也好,芸娘你长得这么好,有的是大把的小伙子愿意娶你……芸娘,你就不能和你爹谈谈,那招赘的念头能不能熄了,你也是他亲生的女儿,没得为了儿子的前程就害了你。”
宋芸娘心底生出一阵愧疚,她看看犹自絮絮叨叨的张氏,便轻轻笑了笑,顾左而言他,“张婶婶,天已经不早了,打扰了您半天,我还是先回去了,您接着忙吧。”
宋芸娘走出许家院门,巷子里一片漆黑的寂静,一座座黑压压的小院像蹲伏在黑暗里的怪兽。天上的月亮也躲进了云层,只留有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芒。几家院子里种着树木,此刻越出围墙,在黑暗里影影绰绰,显得既神秘又可怖,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刺耳的鸦声,刺透了夜的寂静,也刺透了秋夜的初凉。
宋芸娘只觉得心头烦乱,便靠着院墙站了一会儿,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吱呀一声,却是宋安文悄悄走出了院门。
“芸姐姐,你还没有回家?”看到站在墙边的芸娘,他有些吃惊,芸娘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带着询问,许安文便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刚才我似乎听娘和你说什么提亲的事情,芸姐姐,我二哥没有回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什么亲事,就算我求你啦!”许安文看着芸娘,暗夜里,那双酷似许安平的眼睛闪着恳求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稻田里的憧憬
宋芸娘很是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
荀哥开始充当了家里小顶梁柱的角色,每天早早就出门和许安文一起去城墙干活。宋芸娘闲来无事,每日早起便在院子里将张氏教的几套拳法一一演练一遍,活动活动筋骨,舒展舒展身体,只练得汗流浃背,浑身舒畅。
宋芸娘刚来到张家堡的时候,身体很是虚弱,练了张氏教她的几套拳脚之后,身体倒慢慢强健了起来,若是遇上一两个小毛贼、浪荡子之类的倒也可以抵挡一二,所以宋芸娘基本上每日早起都要练上一遍。只是这段时间天天早出晚归,倒有所松懈,现在每日有时间再练上一小会儿,只觉得神清气爽,容光满面,一扫前段日子在城墙上的颓态和疲惫。
若天气晴好,吃完早饭后,芸娘便会挎着篮子,信步走到堡外家里的田地里摘些熟了的蔬菜,沿路顺便再采些可以食用的野蒜、野韭、荠菜之类的野菜。下午的时候,和宋思年一起坐在院子里,边享受午后的暖日,边将这些蔬菜和野菜或晒干,或腌制,做成菜干和泡菜,预备入冬后的菜肴。父女俩一边干着活,一边话着家常,时光匆匆一闪而过。傍晚荀哥回来了,一家三口便亲亲热热地围坐在小桌旁,吃吃饭,说说话。晚上,芸娘一边坐在房里织布,一边听着正屋里传出荀哥朗朗的读书声和夹杂其间父亲的教导声,便觉得身心安宁,岁月静好。
这一日,宋思年吩咐芸娘,“咱们家的水稻再过十天半个月便可以收割了吧,你有时间就去田里看看。”
梁国规定,每家军户要种五十亩地,头三年可以不交税粮,从第四年开始,便要每亩交一斗,五十亩便是五石税粮。宋家人丁有限,且刚到张家堡时,全家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子弟,宋思年文弱书生,宋芸娘女流之辈,宋荀更是还需人照看的小娃娃,故此,一家人在田事上很是吃了些苦头。再加上北地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头三年的收成换些生活用品后,便只堪堪够一家人的嚼食。到了第四年,交了税粮后,就越发日子艰难。
不过宋思年毕竟是举人出身,天资聪慧,再加上在江南任知县时很是爱民,常常到田间地头了解收成情况,也和农民们话话家常,故此很是知晓了一些稼穑上的理论,就差没有亲自下田。在张家堡耕作了四五年后,他开始尝试着将江南先进的种植经验运用到耕种之中,又不断根据气候、土质、收成情况进行调整,在经过前四年积累的基础上,到了这第五年,农作物倒是长势良好,有望盼个丰收年。
张家堡的农田都分布在城墙之外,均是历年来由堡里的军民陆续开垦而成。宋家的五十亩田良莠不等,有二十余亩水田,二十余亩旱田,还有几亩瘠薄的砂砾之田,分别根据土质种了栗米、麦子、水稻、桑麻、蔬菜等农作物。二十余亩靠近饮马河的水田此刻种满了晚稻,大概还有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收割了。宋芸娘站在田埂上,看着金灿灿的稻子长势喜人,一串串饱满充实的稻穗随风起舞,翻滚着金色的波浪。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中,慢慢的漂浮着,不断变换着形状,一会儿,变成了一堆白面馒头,一会儿,变成了热腾腾的白米饭,一会儿,又变成了暖呼呼的棉被。宋芸娘看着,想着,憧憬着,便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人生有了盼头。
尽管收割在即,但还是有很多未知的因素,一怕天公不作美,在收割之前来一场风暴,导致颗粒无收;二怕鞑子入境抢粮,每年秋收的日子就是鞑子南下抢掠的开始,鞑子一来,不但抢劫粮食牲畜,还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宋芸娘愣愣地站在田埂上,看一会儿,想一会儿,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又愁容满面,心想着回到堡里,一定要去真武庙、城隍庙、玉皇阁、龙王殿这些大大小小的庙宇里去拜一拜,求诸位大神小仙们保佑天公作美,诸事顺利,平平安安的过一个丰收年。
“芸……宋娘子。”宋芸娘还兀自发呆,忽听得旁边传来一声青年男子的声音,侧身看去,便见一名清秀男子呆呆看着自己,他身穿一身青衣短衫,腰间紧紧扎着一根黑色的布带,显得精神干练,头上带着笠帽,半遮着清俊的脸,帽沿下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目,瞧着略有几分面熟。
宋芸娘微愣了下,随即回过神来,微微侧身福了一福,“原来是张小哥,芸娘这厢有礼了。”
张二郎匆忙还礼,他似乎不敢再盯着芸娘,便随着芸娘的视线看着面前的稻田,笑着说:“宋娘子,你家的水稻长势很不错啊,看样子今年有个好收成呢!”
芸娘笑道:“可不是呢,我只盼老天保佑,顺顺利利地收了这稻子,今年家里也可以过得宽裕些了。”
张二郎沉默了会儿,羞赧的说:“求亲的事情,请宋娘子不必顾虑了。我家已经和刘媒婆说清了,她不会再上门打扰你了。”
宋芸娘愣住,只觉得又是愧疚又是不忍,半晌,才低声说:“张小哥是好人,将来必得佳偶,芸娘实在是有愧。”
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稻海,思绪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