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掩唇叹笑,果然又捧出一只粉彩小坛:“今年天干,从春末到现下,一日不落,可怜也就集了这么一点,今晚都用了,请娘子尝一尝。”
谢樱时心下暗暗惊讶。
露水采集极为艰难,她虽然不怎么钟情煮茶,但研习医术做药引时,也会张个布兜收集。
这东西时辰早了采不到,等日出后水质又不再干净清醇,用不得了,所以每每只能熬上半宿等着,连着几晚就耐不住性子了。
这云裳居然可坚持数月如一日,此等耐性当真不是寻常人可比。
不过,若不是这样,只怕也没法子活到今日,又在那种地方熬到现下。
谢樱时起了好奇之心,揭开盖子俯近嗅了嗅,便闻到一股甘甜清新的味道,的确是露水无疑。
“果然是好水,这茶若不吃,便当真可惜了。”
云裳眼见茶釜内水汽已蒸干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整坛水徐徐倒进去,拿手背隔着纸试了试温凉,觉得差不多,取开掰成几块,放在石臼里研碎。
上箩筛出细末,用木杓舀出两勺放在青瓷盏中。
这时候炉上已传来微响,釜内的水也泛起微漾。
云裳趁着初沸就盛出一碗倒进青瓷盏里,拿竹筅搅拂,须臾茶汤中便泛起一层白如乳脂的饽沫。
“好茶。”
谢樱时由衷赞了一句,暗地里却不免和自己的茶艺品较高下长短。
“贱妾班门弄斧,不值娘子一赞,当初学这点茶功夫,不过是为了凑个闲趣,说起精通,还不如我那兄弟。”
谢樱时隐隐听出弦外之音,像是有备而来,点点头,顺势接过话:“似你这般风雅之人,兄弟也必然不俗。”
“哪里有什么不俗。”
云裳自嘲似的笑了笑:“那时候十六七岁的年纪,人是极聪明的,可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读书不用心,总是爱玩,说话也没个正经,想想倒和那位姓秦的小郎君有几分相似。”
云山雾绕地扯了半天,这会子才刚说到正题上。
谢樱时索性不言声,就听她又叹道:“其实他第一次来,贱妾便在暗中窥看过,故意不开门相见,那晚他和娘子一同闯进来,便有些情不自禁的想留他多看一看,后来时候长了,越来越觉得他像我那兄弟,也越发的放不下想见,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可这样终究不是个法子……”
说话间,那盏茶在她手中已水.乳.交.融,上面一层层的细纹如堆雪漫漫,云卷苍穹,单只是瞧便有说不出的精致。
她将这盏调好的茶敬到谢樱时面前,等她接过去,品了一口,才伸手入怀,摸出件东西放在矮几上。
谢樱时垂眸看了下,见是她交给两个秦府小婢应付差事的那支翠翘,也果不其然真被秦烺拿来做了人情。
“贱妾曾为人妇,现在又在教坊为奴,那位秦家小郎君人是极好的,又是那般尊贵的家世,万万不可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消磨意志,今日请娘子来,就是为了这句话,还望将这支翠翘交还给他,以后莫再到教坊去,云裳也不会再见。”
谢樱时早猜到她要拒秦烺于千里之外,可听到最后句话却莫名刺耳,更登时想起狄烻来。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还真是相熟得紧,连回绝人的口吻都如出一辙。
她不自禁地有些着恼,将茶盏搁在一旁,故作为难地蹙起眉。
“他的脾气你怕还不太了然,若我去说,十有八.九惹得他更放不下,所以……这东西还是你亲自来还。”
云裳对她神情间微露的情绪恍若不见,叹气道:“贱妾也觉得该当面做个了断,可秦家小郎君眼下在狄帅那里,相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与其这般拖延,不如及早了断,娘子莫非真不肯帮这个忙?”
谢樱时不是不肯帮,只是不想这么无缘无故的被人“使唤”,尤其连眼前这个女人都知道狄烻驻防去了哪里,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更让她心怀不忿。
况且被秦烺看中,与云裳而言是个逃出苦海的好机会,这么毅然决然的拒绝,让她不能不怀疑和狄烻有关。
然而这话不好当面说破,倒不如趁机做个交易,把狄烻的去处套问出来。
“你当真不喜欢我表兄?”谢樱时轻咳了两声,含笑看她。
“方才已说了,贱妾并非良配,只会误他,娘子也不希望自家表兄误入歧途吧?”
云裳目光坚定,看不出丝毫迟疑和不舍。
还真是片刻都耽搁不得,谢樱时暗暗打定主意。
“既是这么说,那也没法子了。其实么,我去也不是不可以,该怎么同他说,你不妨写一封书信,我连这支翠翘一同送过去,不就成了么?”
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人,话点到这里,云裳自然会意:“多谢娘子成全,那就一切拜托了。”
她说着又端茶相敬,算是答应下来,忽然就听廊外有人高声叫道:“船上可是云裳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隔得不远江面上有只三层楼船正缓缓驶来。
最高处的露台上赫然站着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正朝这边含笑招手。
谢樱时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先前在外祖府上见过的长乐王高昍,心下还隐隐有种微妙之感,好像这人身上还藏着什么未解之处。
她脑中打了个回旋,越瞧他眼神和动态,就越觉异样。
终于心头一凛,陡然想起洛城那间赌坊的东家!
当时他显然是易容改装,但神情姿态却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如今这谜团终于豁然通畅了。
谢樱时恍然之际,也不由心生厌恶。
这人一边搭着皇甫宓,一边还上书求娶自己,想想便觉得恶心。
莫非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跑到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