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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尽冬来的时节。
纵是如画江南,也终于有了那么点万物萧索的景象。
谢家祖宅常年无人久居,时间一长,即便打扫得再干净,也显得荒僻凋零,连人气都淡了。
循着右巷长长的夹道,穿过几道楹门,后面有一处清静院落,楼台亭榭,大小格局都和永昌侯府的甯悦轩如出一辙。
这里谢樱时也是知道的,但她想不到母亲会被葬在这里。
所以当亲眼看到时,不自禁地有些怔诧。
坟茔不大,墓碑上只写着“亡妻皇甫氏”,旁边还有株高大的石榴树,与甯悦轩那棵不同的是,这树上此刻结满了红透的果实,沉甸甸地缀满枝头,茂盛的叶冠更像伞盖一般遮佑着坟茔。
穹天赫日下,墓碑上的字迹笔道如荆枣般生生戳入眼中。
谢樱时只觉被一股无形之力牵着,有些步履虚浮地走过去,屈膝跪倒在坟前,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之水涌眶而出。
曾经她也怨恨过母亲,以为她心中只有对谢东楼近乎执念的恨,丝毫没有关爱过自己。
尤其当知道父母当年情变纠葛的因由后,更加确信自己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不被宠爱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在她义无反顾选择死亡时,母亲却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她的性命,毫不犹豫,毅然决然。
所谓慈母之爱恐怕莫过于此。
可她,却已无以为报。
为了避人耳目,她没法子真正服丧戴孝,只能穿一套素淡的衣裳,身上扎了根不起眼的腰絰,全然逆乱了人伦孝道。
她眼前朦胧一片,伏地的手不由自主地抓捏。
坟茔上的土很细,是新添的,仿佛还能探到一丝余温,泪水滑落,渗进其间,就像融入了那无法割断的血脉中……
再多的眼泪终究也有干涸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谢樱时感到浑身乏力,同时也察觉到背后有人。
她稍稍偏过头,望见默然站在门口的谢东楼。
记不清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每回瞧见的都是那副儒雅俊逸的模样,但鬓边略见苍白的发却在明白昭示,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多少已经有了垂垂暮气。
见她望过来,谢东楼负手走进院子,缓步来到坟前,在铜炉里添换了新香,又轻手去捡落在墓碑和坟茔上的枯叶。
谢樱时猜得出把母亲葬在这里是出于谁的安排,可当年家无宁日,相互视若仇寇般的景象有多触目惊心,现下这副做派就有多讽刺。
“娘都不在了,你这样子又装给谁看!”
她真的一眼都看不下去,起身便走。
“站住。”
才走了两步,谢东楼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不管我做过什么,都是你的生父,这世上没有儿女忤逆父母的道理。”
谢樱时停住了步子,但对他的“义正辞严”置若罔闻,眼神也是说不出的倔强。
“是啊,岂止父亲,你还是广陵谢氏的家主,当朝皇亲国戚,所以在你眼里,不光我这做女儿的不能不孝,连娘亲也该逆来顺受,听任侮辱,由着你在她怀孕期间另觅新欢,还设计让你亲手害死孪生兄弟,诬陷自己的结发妻子不贞,后来把怨恨全撒在女儿身上,将她发赴到千里之外,不闻不问。”
这是压抑在心头,早就该宣泄的委屈,若是从前,定然会极尽讥讽,还要配上一副轻蔑戏谑的笑。
可如今她却语声淡淡,堪堪说完,却丝毫没有畅快的感觉。
谢东楼的脸有些难看,但没有像从前那样勃然变色,手上顿停了下,随即又开始捡落叶,一片片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是那句话,我是你生父,这一节永远不会改变。”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凭现下这样就可以前事一笔勾销,从此父慈女孝么?”
谢樱时呵声反问,目光中全是决然。
谢东楼慢慢坐下来,仿佛在伴着那坟茔,抬手轻抚着墓碑上发妻的名姓。
“若你母亲尚在人间,我确是这么想,至于现在……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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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整整下了三天。
长夜将尽,东方泛起淡淡的白。
朦朦的光亮照进山谷,肆虐的狂风盘旋回响,仿佛死者的灵魂在凄厉哀嚎。
这里地形奇特,两侧山岭高耸,前后绵延数里,谷口开阔平坦,可到中段便骤然收紧,即便十余骑也难以并排通过,兵法上堪称绝地。
是敌人的绝地,自然也是自己的绝地。
平生见惯了这种场面,心里自然不会有丝毫波澜,手下的赤嵬亲军也都是身经百战,不必有什么顾虑。
只是下一轮生死搏杀前的短暂宁静,总是容易让人有片刻的失神,恍然想起一些无关的事。
譬如中州老宅后山晚开的菊,母亲在井亭边烹煮的茶,还有那丫头亲手做的糕点,如今想来,香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
他回神以指代笔,在扯下的白色衬袍上写下最后几个字,束叠好,放进随身的羊皮囊中。
“看来是我失策了,你拿上这个,带着剩下的兄弟们,走吧。”
阿骨圆睁着眼,全然没有要接的意思,“大公子!就算要走,也是我等殿后掩护大公子脱险,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