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手,狠狠把他掼在了地上。放舟死里逃生,撑着身子急切地喘息,国师拂袖道:“本座要听你的打算,若是说不出所以然来,明早就随我进宫,当面向陛下请罪。”
放舟捂着脖子道:“请罪我不怕,只恐要追究莲灯的罪过。座上与我赌一回运气吧,如果陛下顾全大局将事情压下来,那么就算属下命不该绝。如果要追究,想来逃不过这两天。明日的神殿祭请座上在车内静待,万一出了意外,属下即随座上进宫认罪,绝不推诿。”
终究是跟了自己那么久的心腹,偶尔做错一件事还是可以原谅的吧!莲灯见国师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料想他觉得这个提议可行。她自己也有盘算,倘或变故大得实在无法转圜,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劫走算了。
☆、第39章
次日,春分。
大历人喜欢春季,度过一个沉闷萧条的寒冬,迫切渴望全新的生命力。天气转暖时换上薄衫出游,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气象,尤其对于久病在床的人来说,如果冬季代表着灾难,那么春天就意味着希望。
王朝的统治者顺利熬过了一冬,必须庆祝又一次新生,所以今年的春日祭要办得尽可能隆重。神殿祭是一连串祈福活动中最盛大的环节,每年都由国师亲自主持。当然国师的面是露了,到底是不是“亲自”,实在难以有论断。不过神殿祭是允许百姓围观的,莲灯便和昙奴乔装上,照着转转的样子抆了厚厚的铅粉又点了面靥,收拾停当后别说大理寺,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好在神殿建在长安城外,至少不必过关隘受盘查。于是换上锦衣戴上帷帽,悄悄混进了踏青的人群里。
三月的天气正是绿意勃发的时候,杨柳依依花瓣满地,如果当真生在一户寻常人家,也许会像身旁的那些女郎们一样享受节日吧!莲灯挽着昙奴的胳膊,仰起头看潇潇的天,今天天气很好,一丝云彩也无。青石路蜿蜒,顺着走势眺望,远远能够看到神殿的翘角飞檐。大历的建筑崇尚简洁之美,神殿的屋顶并不用琉璃,青山绿水间乌黑的瓦楞是浓墨的笔触,有它独到的凝重和庄严。
大典举行在巳正,现在辰时刚过,还有一段时间的空闲。她们起先很警惕,四周围都要仔细留意。但毕竟是年轻的姑娘,气氛渲染得心都柔软了,松弛下来,也愿意看一看众生相。
莲灯买了两柄纨扇,扇面上画着艳阳和桃花,不是书画大家那种考究的运笔和用色,大概就是商贩自己的大作,笔调幼稚直白,但是颜色用得十分喜人。帷帽上的纱幔遮挡视线,便将帽帘掀起来勾在两旁,拿扇子遮面,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两个人对视嬉笑,也有简单的快乐。
几个孩子拉着做成鱼状的幡子跑过去,风从鱼嘴灌入,浑圆的鱼身款摆起来,莲灯看着觉得很新鲜。
“其实长安也有可爱的地方。”她懒洋洋说,“一心一意完成自己的目标,忽略了很多东西。就比如今天的风景,还有除夕那晚的烟花,一辈子都忘不掉。”
昙奴嗯了声,“留在将来慢慢回忆。”
自从中毒以后,昙奴总显得很落寞,莲灯察觉了,偏过头去看她,“你想萧将军么?”
她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才摇头,“想他干什么?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想也没用。”
太多的阴错阳差了,如果她的身体很好,李行简一定早就被她们杀了。如果没有招惹大理寺,她和萧朝都也许还可以谈谈未来。只可惜假设终归是假设,人家是朝廷官员,她们是来路不明的“女贼”,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其实喜不喜欢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受轻视,如果你在乎的人看不起你,那绝对比他不喜欢你还要来得伤人。昙奴是三人之中唯一时刻保持清醒的,她敏锐也敏感,与其受伤,不如不动情,也算是走投无路下的明哲保身。
“那天他遇见我还同我打听你的境况呢,我觉得他很关心你。”莲灯哀哀看了她一眼,“要是我们离开长安,你要同他道别么?”
她还是摇头,“反正不会再相见,道别也是多余的。”不愿意再谈论自己的感情问题了,踮足越过人群张望,“我们早些过去,先探探他们怎么安排。”
两个人手牵着手在人潮里穿梭,到达神殿外沿的天街上时人还不多,只看见几个侲子和内侍忙着张罗,并未见国师,也没有看到半个皇亲。
莲灯四下打量,再过一阵子禁军就要来了,她心里忐忑,不知道春官今天能不能躲过一劫。正彷徨着,见御道那头一驾华辇缓缓而来,辇车四围有灵台郎拱卫,放舟手执法器在前引路,见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是冰冷的。
昙奴轻轻拉扯她一下,示意她躲到一旁去。于是挨在角落里看着,看国师从车内出来,具服光鲜,神情傲然。一手压着冠上垂挂的组缨,移步往殿内去了。
莲灯长长舒了口气,目前看来一切如常,希望接下去不会有变故。渐渐的人多起来,又见帝王卤簿远远来了,先行的金吾卫立时将神坛和天街阻隔开,百姓要观礼,也只得在三十步开外。
国师的华辇进了偏殿又退出来,因为要肃清神殿,不相干的东西都要送至外围,皇亲们的车驾也有专门摆放的地方。莲灯知道国师在辇车里,里间主持的已经换成了春官。她带着昙奴悄悄潜过去,还未到近处,忽听见神道两掖鼓声大作,回身看,煊赫的阵仗从殿内铺排开,大典即将开始了。
众人的视线被神坛吸引,正好便于她行事。她来时和昙奴商量好的,她去打探情况,昙奴在边上接应。如果见势不妙,不管哪家的车辇,赶起来就跑。
昙奴物色顶马去了,她卷起石榴裙掖在腰间,从道旁的林子里兜了大圈子到国师华辇旁,伸手在那名贵的围板上敲了敲,“有人在吗?”
里面传出个气恼的声音,“没人。”
又在矫情了!她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也不觉得奇怪。探身望神殿,另一位国师拱着笏板登上祭坛,她咽了口唾沫,低声说:“真像!”
华辇的雕花挡板开启一道缝,国师从帘后露出了半边脸。看见她的妆容想是吃惊异常,很明显地怔了下。
莲灯有点不好意思,拿纨扇挡了挡,“这是时世妆,吓着你了?对不住。”
国师看着那脸更觉糟心了,她到底不适合长安这种怪诞的装束,什么白底赭面分梢眉,乌膏的颜色遮挡了原本俏丽的嘴唇,一张五花脸,画得像鬼魅一样。
他捂住了胸口,仿佛受不住这个刺激。莲灯有点难过,她花了大力气打扮上的,他不说好看就罢了,也不该是这种态度啊。不过暂且不去计较这些,现在最要紧的是关注祭台上的放舟。
她凝眉嘀咕:“这样长时间的易容,春官会不会痛得受不住?他的脸会不会变歪?”
“他有药抵挡,不会出问题的。”国师眯着眼睛看过去,一个人喃喃自语起来,“本座好像哪里算错了,今天的春日祭不应当让他主持。就算宫里责罚,本座押解他去领罪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多费手脚?”
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愤怒和夹带了私情,会影响当时一系列的判断。国师算无遗策的人,居然也会觉得懊恼。越是懊恼,越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过预感也不是每次都准,所以自己替自己宽怀,渐渐心安理得起来。
神殿离他们这里有段路,只能大致看清动作,听不见祷告的祈文。起先一切都好,忽然见台上人执起如意往他们这里指过来,国师心头一沉,料想那里应该是出了变数了。也罢,昨天的事原本就没有挽救的余地,圣上要降罪,各人自有运数,听天由命就是了。
他掖起广袖走出来,只待侲子和灵台郎来接应他。心里还在遗憾着,今天的大典没能圆满结束,注定了皇权要有动荡。的确是时候为这庞大的帝国更换大脑了,今上太老,老人无法胜任,天下终归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天街上的人群分开了一个豁口,两队人马从那豁口里源源不断涌出来,莲灯往后缩了缩,这种时候不应当有她在场。她慢慢后移,两眼紧盯着那些人。奇怪神宫徒众一向是训练有素的,可是奔来的那些人杂乱无章,跑得毫无章法。她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再仔细看,居然不是侲子,是银甲的金吾卫。
她慌忙抬头,国师脸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他紧紧皱起眉头观望,奔跑的人群迅速向这里移动,没有半点声息。但是越来越近,他们抽出了横刀,刀锋折射出一片寒光。国师骂了句娘,“好个放舟,真是本座倚重的爱将!”
莲灯不知道他话里的含义,可看见那群人蜂拥而出,来势汹汹,绝不是有请国师的姿态。
金吾卫是帝王亲军,个个训练有素。他们同大理寺的衙役不一样,力量上的差异暂且不论,背后代表的含义也大相径庭。如何才能调动金吾卫?非诛杀逆党不可为。
她退后了两步,国师似乎没有要回避的打算。可是现在这种局面,除了撤退就是应战,以他的能力未必解决不掉这些金吾卫,但是过后呢?“国师”现在还在祭台上高站着,他这个真的反倒变成了冒牌货。
所以放舟的目的达到了,酝酿已久,打算取而代之。难怪桩桩件件往他身上引,到最后身份互换,作恶的还是春官,他却变成了国师。
莲灯隐隐也懂得,权力是一尊美酒,喝多了会上瘾的。国师扶植起一个狼子野心的手下,春官已经不满足于当下的职务,他要成为国师。那么真正的国师必须处理掉,所以才出现了这些手执横刀的金吾卫。
要同他们理论?他们奉了“国师”之命,不会给你机会对峙的。赶到就大开杀戒,因为这里隐藏着大逆不道的反贼。莲灯心急如焚,拉住他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避一避再图后计。”
金吾卫很快便要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昙奴驾着一辆轻便的平头车,风一样地向他们驶来。及到近处大声呼喊,莲灯半拖半拽着,将国师拉上了马车。
国师惨然看着一切远去,似乎还是不能接受,“本座就这样被他李代桃僵了?”
莲灯叹了口气,“看样子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