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尉垂下手摩挲着金叶子,一时陷入了两难。东西是好东西,也要有命消受才好。万一从他手上放跑了人犯,到时候问起罪来,多少金银都难以自保。于是攥着贿赂的赃物毅然转身,大声喝道:“此三人有可疑,请将军定夺。”
莲灯看着他的背影傻了眼,“拿了我的钱还要抓我?”
甬道那头两队戎装的军士大步而来,领头的将军一身明光铠,护肩饕餮狰狞,甲上银鳞耀眼。莲灯和昙奴没了主张,实在不行只有撒腿跑路了。她们退到车前,回头望了眼,国师躺在幔子后面,大概对她们的应变能力很失望,总之满脸的无奈。
莲灯虽然懊恼,但是看他一动不动也着急,叫了声阿叔,“他们要来抓我们了。”
可是昙奴忽然往前迈了一步,莲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位将军到了眼前,不是别人,竟然是萧朝都。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不想见的人,偏偏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昙奴避无可避,莲灯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那是种深深的羞愧,明明很想念他,但是见了他又忍不住要闪躲,神情动作便难言的失措。
萧朝都脚下顿了顿,似乎也对一切无所适从,但终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并没有犹豫太久,到她面前拱了拱手,“娘子别来无恙。”
昙奴欠身向他肃拜,“有劳将军挂念,没想到今天遇见将军,我……很好。”
气氛有些尴尬,这种情况下的相遇悲情弥漫,也没有机会诉衷肠。但萧朝都的确是喜欢昙奴的,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眷恋和不舍。如果昙奴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许会成就一段姻缘也说不定。现在呢,他们是油和水,永远难以交融。
昙奴是个清醒又自卑的人,她不确定萧朝都会不会因他们不多几次的来往而选择放过他们,所以用一种近乎哀告的眼神望着他。萧朝都当然品得出来,心里也有挣扎,甚至开始衡量他们归案后谁的罪责比较重,昙奴能不能因为没有参与全身而退。结果是不能,她并不是一尘不染的,她身上的毒从哪里来,恐怕和荒郊发现的那具尸首不无关系。
所以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他看了车内的人一眼,没有兴趣弄清他到底是真国师还是假国师,抬手一扬,将披风高高撩了起来,“他们是本将旧识,没什么可疑的。放行,让他们通关。”
昙奴站在那里,觉得浑身的血液向下流淌,渐渐冷起来,快要结冰了。没有开始就结束,好像是人生最悲惨的事情了,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她的命吧!
莲灯跳上车驾辕,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不再迟疑,鞭梢狠狠抽打了下,马车跑动起来,穿过门禁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照她的话说越看越舍不得,还不如不见,就此忘了更好。
莲灯替她难过,扒着车围子回望,萧朝都站在那里,朱红的披风映着铁血的关禁,渐渐远了。她向他挥动臂膀,他微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了,一定伤心得难以言喻。
“等我们再回长安,说不定萧将军还在等着你。”
昙奴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来长安了,以后就留在敦煌,找个营生,把自己嫁了。”
莲灯害怕和她分开,也觉得她和萧朝都的故事不应该就这么完结,便道:“转转还在长安呢,我日后也要跟着国师打天下,你不和我们在一起吗?”
车后的人到这时才被她们想起,赶紧推开车门看,国师盘腿坐着,一脸的不耐烦,“你们要把本座带到哪里去?”
莲灯愉快地说:“去扁都口,上河西走廊。”
反正已经出了中关了,他现在想回去她们也不会停车。国师果然很生气,说了一串文绉绉的骂人的话,莲灯和昙奴仗着听不懂,不以为然。
本来以为他至少要骂三天,谁知并没有。也就抱怨了一炷香吧,很快他就看开了,“本座还没去过西域,走一遭也好。”
天上的太阳照着,连吹过来的风都是暖和的。莲灯见他不闹,心里轻松下来,抖着缰绳问他,“那么久一直待在一个地方难道不觉得闷吗?其实国师借着闭关的名义,早就游历完名山大川了吧?”
他倚着车围子看外面的景色,神情疏懒。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独自喃喃着:“终于能够离开长安了……”
听他的语气反而很庆幸似的,怎么和先前的反应不一样了呢?莲灯回头看他,“国师说什么?”
他的唇角优雅地扬起来,手肘支着菱花窗,洁白的手指掖在灵巧的下颌上,随意敷衍了句没什么,顿了顿又一笑,“以后我们恐怕要相依为命了,本座身子弱,你们要好好照顾我。”
莲灯点头不迭,想起他隔三差五要给昙奴供血,就觉得怎么伺候他都不过分。
他长出一口气,微微歪着头,垂眼看衣襟上云纹的镶滚,慢声慢气道:“敦煌与长安相距四千里,你们来时走了四个月,脚程太慢了。现在刚及春分,四月到武威郡,五月到酒泉,应该差不多了。”
莲灯和昙奴怪叫起来,两个月走四千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莲灯不好扫他的兴,磨磨蹭蹭道:“有时候会遇到不好的天气,比如下雨,还有沙漠里起风,难免要耽搁。”见他似有不豫,忙和昙奴交换下眼色,立刻又点头,“既然国师想走得快些,那就尽量吧!不过两个月太急进了,还是看情况,能赶则赶。要是老天不赏脸,脚程慢一些,人也不那么辛苦。”
他婉转瞥她一下,眼波欲滴,“早点赶到碎叶城宰了定王,也好早点折返长安夺回我的国师宝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男人手上无权,就像老虎没牙一样,连你这样的人都敢欺负我。”
莲灯大呼冤枉,“我几时欺负你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国师哼了声,一面安然在车内享受着,一面指控她的累累罪行,“你对本座下药,叫本座阿叔,还害本座自毁形象易容成那么难看的模样,要换了平时,你真有这样的胆子吗?如今本座是虎落平阳,你还不许我斥你两句?”
莲灯无言以对,其实不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让他发泄一下,他矫情够了,接下来就正常了。
反正很快乐,小皮鞭在车辕上轻轻敲击着,她转过头看昙奴,温声道:“你身上不好,进去躺一会儿吧!”
昙奴听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敢同国师靠得那么近,虽说他和莲灯的相处她看在眼里,似乎为人还不算坏,但他的和煦也只针对莲灯罢了。有时她会从他的眼里看到凛冽的光,夹带着嗜杀的、毫无感情的东西。她以前在死士堆里生存,对这种不经意间的流露毫不陌生。国师给她的感觉就是深不可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目的,她旁观着,有种说不清的恐惧。别无选择下的同行,暂时的隐忍只是为了后计。但愿国师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因为莲灯喜欢他,昙奴也要说服自己接受他,至少不要看他处处觉得可疑。
“到了狄道还是换马赶路的好,驾车太慢了,不及我们来时速度快。“
莲灯是无所谓的,她背上那点伤一天轻似一天了,骑马奔袭没有大碍。只怕他们受不住,一个体弱一个挑剔,别累出什么毛病来。
睡了一夜的国师还是有点人性的,他掖着袖子招呼,“你们进来歇着,换本座驾辕。”
昙奴留了一份心,但莲灯对他没有猜忌,只傻乎乎地说:“你驾辕,认得路么?”
他稍稍顿了一下,模棱两可道:“你给本座指个方向,大致不跑偏,只会离敦煌越来越近。”
莲灯说不必,一味让昙奴进去。于是国师同昙奴换了个位置,他像个活招牌似的,风流倜傥地坐在舆前的横板上。郊外的风吹过来,吹起他的袍角广袖,依旧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样子。
“以后人前不能再称国师了,换个叫法吧!”他很宽宏地说,“本座特许你直呼本座的名字。”
莲灯迟疑了下,叫他临渊么?叫不出口。
他皱眉问为什么,“这个名字不好听?”
她笑着说不是,“国师比你的名字更适合你,再说我心里很尊敬国师,如果直呼其名就变得长幼不分了,坏了规矩。”
所以有时候过分尊敬也不是好事。他喟然道:“本座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叫我的名字了,活得忘了自己,只知世间有国师,不知国师叫临渊。”他笑了笑,“要是不习惯,那就再换换,我没有小字,要不然叫阿临?阿渊?还是像放舟那样,索性叫阿兄?”
那她更不敢了,不过他连她和放舟私底下的谈话都知道,倒也奇怪得很。
“国师知道放舟与我阿耶的渊源吗?”她小心翼翼道,“他好像与我阿耶很熟,据说我阿耶将我许配给他了。”
他吃了一惊,“他这么告诉你的?”言罢阴沉着脸哼笑了声,“你还信他的不成?你们年纪相差甚远,他结交你耶娘时你才五六岁,你阿耶再如何慢待你,也不会将你许给他。”
她哦了声,“这样就好,我还想着寻个时机去找我阿耶的墓,把长安发生的事同他说一声呢。既然没什么关联,那就不必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