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踏入承干宫的一瞬,那乐音突然断了。
就像弹得正兴起时,突然断弦。
不管你是否乐意,你都无法左右这个结果,而再换上的新弦,是无法匹配出原来的音色的。
这便是遗憾。
“皇上,昭妃娘娘正在沐浴。”
有人回报,于是他静静地留在她的书斋里等她。
案上是她画了一半的画,那是一幅梅。
那上面没有枝叶,只是花朵。他数了数,共有九朵。而且很奇怪,墨色勾勒的花瓣的边缘,每朵花九瓣,上面有的填了色,而有的还没有色彩。填了色的更是奇怪,那上面每一瓣颜色都不一样,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还有青色的。
如霞为皇上奉上热茶,皇上便问:“你主子这画的是什么?”
“是九九消寒图。”
“什么?”皇上更加不解。
“娘娘说,这九九消寒图原是自明朝开始的一种排遣方式,九九是自冬至到立春的八十一天,从‘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到‘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这八十一天的过程,古人称为‘复阳’,即阳气逐渐回复,慢慢变暖。但对于穷苦人来说,则是饥寒交迫,度日如年。所以才有了画圈记号或是描红以便一天一天数过这八十一天,是一种迎春的殷殷心切。”
“原来如此。”她还真有闲心,“既然为了迎春,为何不画得好些?弄成这样,反而怪诞!”
“娘娘说,这是她的‘记时绘’和‘心情绘’。从去年冬至开始,每一日娘娘都会画一个花瓣,九个花瓣凑成一朵,一朵画好日子却已过了九日。而着色时,心情好时用红色,心情不好用黑色,不好不坏时便用绿色。”如霞面露笑妍,“咱们娘娘行事,总是与人不同,处处透着稀罕!”
“果真稀罕。”皇上刚待再问,只听外间有人惊呼,又是一阵慌乱。
“皇上,昭妃娘娘晕过去了!”
康熙此时顾不得回避,立即入内,见她浑身湿漉漉地毫无生气地晕在当场,幸有云妞等人已将她扶出浴汤,有人拿来锦被将她裹严,有人赶紧倒热茶,另有人一直在耳畔急切呼喊。
“将她移到寝殿,这儿太过闷湿,速去请太医。”
皇上吩咐,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皇上请移步,奴婢要给娘娘抆身。”
“请皇上移步,奴才要为娘娘请脉”
于是,天子又退回书房。
这一次,他的目光从书案移至棋桌。那是一张很漂亮的梨木棋桌,棋桌上散落着棋子,显然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棋势很均衡,黑棋占据着外势坚实而壮阔,白棋实地领先,棋型完整而富有弹性。看来还是在序盘阶段,似乎黑棋正在想凭借着外势来进行强烈的攻击,而白棋也想借助富有弹性的形状来侵消黑棋的模样。
只是以势度人,这对弈两者着实有趣,一方是棋势凌厉,居然在重重围障中使出了海底取珠这样的杀招。
而另一人的棋虽然被动,但却有一种“人生为棋,我愿为卒,行动虽慢,可谁见我后退一步”的后发置人的胆略。
他正在猜度,这是否是东珠与仁妃所下的,可是他又想起,锦珍不懂棋。
“是娘娘自己左手对右手下着玩的。”
如霞仿佛很懂皇上的心思,恰到好处地回复了他的疑问。
难道,如霞是玛嬷安排在承干宫的?
天子心中轻叹。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辰。
当他再次步入内殿的时候,她已经平躺在床上,面上是死一般的沉静。
“还没醒?”
“回皇上的话,娘娘身上冰得很,是受了寒。”
太医说:“皇上,娘娘受了寒,奴才已开了药,这就回去请太医院煎好呈来。”
“去吧。”
皇上坐在榻边,突然觉得榻上的东珠,那落寞无助的神情很像额娘去世的样子。
于是,他往里坐了坐,将东珠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环住她。
“你很冷?对吗?”
她不应。
“朕也很冷。我们就像冬日里的两只冻僵的刺猬,虽然各自身上长满了长刺,虽然一见面就自然而然地防御,但如今只能相拥取暖。”
她依旧没有回应。
“你下午的时候跟朕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虽然没有回应,但皇上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你说,只要朕不问过往你便随朕回宫,从此执手携老?”
“刚才朕听你所奏的曲子这最后一段,就好像午后看见你时你眼中的神色,你像是一个在冬日的雪地上走了好久的独行客,在断粮断水的最后一刻突然咕嘟一声跌入一个无底深渊里。你越挣扎、越扑腾着却越陷越深。仿佛已经没了活路,也没了生趣。可是,朕愿意伸手拉着你。不管前面是冰川还是沙漠,咱们一起往前走。”
东珠紧闭的双眼微微扑烁,当她睁开眼睛时正与天子的龙目对个正着。
只是急遽而仓促的一瞥,她看到他那一双深邃苍劲的眼睛里露出锐利的目光,那目光原本是冰凉且厚重,像是一本厚厚的古籍,重重叠叠地书写着刻骨铭心的往事;更像一潭古井,探不到井水的深浅。
然而四目相对之时,却有一瞬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