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久,上了外敷的药又喝了内服的药之后,东珠的疼痛仿佛稍稍抑制住,云姑连同春茵、如霞又帮着她换了干净的寝衣、被褥之后,她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皇上一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这让云姑她们多少有些无措,皇上留宿侧妃的宫殿这先例并不多见,此时是该请皇上就寝,还是请皇上离宫,她们进退为难。
最后还是顾问行机灵,悄悄摆手,让云姑她们退了出去。
“看样子皇上今夜是要歇在承干宫了。进朝,你赶紧回去告诉春禧,把皇上明日上朝用的龙袍朝冠统统送过来。”顾问行吩咐着,小太监李进朝立即下去照办。
这一夜,承干宫的人自是整夜无眠。
康熙躺在东珠的身侧,原本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生怕自己的动作惊扰了她,可是到了后半夜,她开始呓语,浑身发抖一直喊冷。康熙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发现已然是烧了起来,好在孙之鼎之前便已经一再提醒,说今夜她一定会发热,不必再用药,只要盖好被子不要让冷风吹了身子就好。
康熙见她一直喊冷,便将她重新搂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她。
两个人在此时离得这样近,可是心却那么遥远。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盘踞在她心底深处的爱恨情愁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他觉得每当他离她近一步,或者多了解她一些,便感觉到更加费解,看不透想不出的事情也就更多。
心底不知不觉涌起一丝苍凉,像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大漠冰川,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同行者原本万分惊喜,却突然发现那个人与自己不是同一国的,根本无法交流。
“为什么我才刚刚走近你,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句话,你就死了?”东珠在昏睡中呓语着,虽有些含糊,但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所以康熙还是很容易就听清了。
他眉头微皱,东珠说的是谁?死了,今夜死的是恪太妃和她的嬷嬷。东珠想要接近的是谁?
“四阿哥,四阿哥是怎么死的?”冷不叮,东珠又嘟囔了一句。
这一次,让康熙心底发寒。
四阿哥,是一个在后宫被尘封起来的称谓,是一个令很多人痛恨的称谓,对于自己和皇玛嬷来说是一个永远不愿被提及的称谓。
他想起自己生天花那一年,当他身体康复重新回到宫中的时候,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开始他不明白,但是很快从太监宫女以及父皇那些失意的妃子的闲言碎语当中明白了一切。原来在这样一场天花中,宫里共有四个人染病,除了他以外还有被父皇视为嫡子储君的四阿哥,再有就是父皇的一位贵人、一位妃子。
四个人当中,只活了他一个。
很多人都说,是他命硬,也有人说是他偷了四阿哥的命。
他很生气,跑去景仁宫找额娘,但是他看到额娘和干清宫总管吴良辅在寝宫私语。
吴良辅那个贱奴居然对额娘说:“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你听了我的话,四阿哥也好、皇贵妃也罢,谁都不能挡了你的道。”
额娘面色惨白满是惊惶之色:“可是,可是四阿哥,四阿哥是无辜的啊。”
他们再说些什么,康熙没有听到,当他看到吴良辅的肥手往额娘脸上摸去的时候,他便羞愤地跑开了。
“玛嬷,玛嬷,我冷,我好冷。”东珠的梦语让康熙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又将东珠搂紧,两个人紧紧相拥,裹在同一床锦被中,却感觉隔了天涯万里。
“玛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她害的?”晶莹的泪水自东珠眼中滑落。
康熙伸手接了,他发现那一小片晶莹的泪水滴淌在手心中,就像一块易碎的水晶。他下意识地将手握起,攥成拳头。原本想留住那片晶莹,谁知就在握起的瞬间,发现它悄悄消失了。
这是否说明,越是想留住的,越觉得珍贵的东西,越是无从把握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狠?我只是想知道玛嬷为什么死的,你不要杀人灭口好不好?”
东珠说完这句以后,终于沉沉睡去。但是康熙的心却凉到了谷底,他再也无法入睡,甚至都不敢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该起身的时候,顾问行悄悄进来两次,但见帐帘深锁,皇上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你去传话,就说今儿,朕不上朝了。”帐里传出皇上极轻的吩咐,顾问行站在原地没动,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接着又听到帐里传来皇上的后话,“叫御膳房备好热汤、热饭,等娘娘醒了,把早膳一并端到这里。”
“喳!”顾问行立即应道。
出了贞顺明德殿,刚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云姑与如霞都候在廊下。二人面上皆十分焦急。“顾总管,里面情形如何?”
顾问行不便多说,只是将皇上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皇上不去早朝了,等着娘娘醒来在你们这里用膳,你们一定小心侍候好了,若是有半分差池……”
“奴婢知道。”云姑自知事态严重,立即说道。
顾问行匆匆向外走去,临了仿佛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云姑。
云姑神色未变。
如霞却不免紧张,她也顾不得跟云姑说话就想离开,云姑叹了口气:“你要去慈宁宫?”
如霞一怔。
“我知道前几次咱们这里的消息也是你递出去的,同在宫里当差,我自然是知道你的苦衷。可是有一点,这给人当眼线脑子一定要清楚,所谓口舌如剑,能杀人能越货,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平日也就算了,今儿这话怎么回,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如霞面色通红,她径直对上云姑的眸子:“你自是不必说我,若是你可以扛起事来,太皇太后又怎么会启用我?今日之事我如何说,昭妃娘娘的罪名都轻不了。私入咸安宫见前朝妃嫔无端招致火情,自己伤了不说还使皇上为了她而辍朝。皇上从登基起至今六年,就是龙体违和也未有误。如今为了娘娘不上朝,这是何等大事?今儿就是我不说,又哪里能瞒得下?”
云姑被她抢白了一顿,一时语塞,眼瞅着如霞快步往外走去,十分无可奈何。
第五十九章 人在咫尺,心在天涯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正在镜前整妆,听完苏麻的叙述也不答话,只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妆容。“这人老了,都吃不住粉了。以前这粉往脸上一抹是白里透红,看着极精神。现在啊死死地糊在脸上,白虽白,却一点儿水灵劲都没有,活脱儿像戴了一张假人皮。”
“瞧您说得,哪有那般不堪,奴才看着挺好。太皇太后还是那样的神采奕奕。旁的不说,单就这份端庄华贵的仪态要是没有这几十年的韬光养晦,任你是面若三春之桃,还是神如九秋之菊,就算再怎么闭月羞花也是比不上的。”苏麻少有的恭维并没有让太皇太后悦然,反而让她立时沉了脸。
太皇太后回转过身,一语不发,静静地盯着苏麻。
目光中复杂的情绪让苏麻无从承受,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默默跪了下去。
“叭”的一声,孝庄手中的玉镯丢了出去,那声音令人触目惊心。
殿内殿外服侍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苏麻挥了挥手,她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