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到山脚了,阿薇抆了抆头上的汗,初秋的天气,还有些热,草色也还是翠绿的。忽而,脚边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由侧头去看——一条吐着信子的菜花蛇正蜿蜒着躯体,徐徐朝她靠近。
阿薇吓得不轻,从前生活在水竹村,那里常年开采瓷土,山体曝露,植被草皮稀少,不适合蛇生存,除非在庄稼地附近,否则极少见到蛇,乍一见这冷血丑陋的狭长躯体,她一张俏脸猛然间白得不成人样。
慌乱间,她胡乱朝后退了几步,那蛇越发有了兴致,靠近的速度变得更快,草丛里被摩抆出更为响亮的哧哧声。
阿薇急得哆嗦,脚步虚浮起来,踉跄地朝后退着,听着身后也有了窸窸窣窣靠近的声响,她心想,莫不是后面还有一条,自己是踩了蛇窟?
绝望间,身后一暖,她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腰身被人搂住,拉开了。身后的人似乎迅速从怀里取了什么东西,撒向那蛇,黄灿灿的烟雾弥漫,顿时让人呛了几口,那蛇也委顿下来,拖着身子钻进了草丛。
阿薇看到那抹松枝纹的袖子往回收了,自己腰间的手也松开了,急忙侧头,立时对上了一张俊美无俦却略显疲惫的脸,他的眸子带着血丝,盯着她的样子仍旧冷漠如霜,她一时百感交集。
“临行时,不是让你在岳祖父那里等我吗?”他骤然开口,语气尽显责备,今日刚回镇上,他急冲冲就上了小瓷山,岳祖父却说她已回了大瓷山,他一怔,往回赶的速度越发快了。
阿薇低头,不去看他的脸,想想这些日子的种种煎熬,心头委屈得紧,本来有好多话想问他,现在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见她眼睛红红的,泪珠儿憋在眼里打转,他抿了下唇,语气缓了一些,“从前我百般叮嘱,出门要带驱蛇粉,看来你也是未放在心上。”
她吸了吸鼻子,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却不能否认她就是没放在心上,从前上山下山几乎都和他一起,也从没遇见过蛇,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一见她这样,辰轩就想起上次她在溪边哭的样子,心里没来由一滞,不再说话了,转而打量她哭花的小脸,觉得大半个月过去,她好像哪儿不同了,皮肤黑黄了许多,泪水落下的地方却滑出一条白痕,再看脖子和手,又和往先一样白皙。
“往脸上抹了什么?”他有些好奇。
阿薇这才想到自己现在什么样,想到已被他看了半晌,不由难为情地侧身过去,声音低如蚊呐,“拿你书案上的墨粉和了豆面儿……”
想象这两样东西和在一起,搽在脸上,他一蹙眉,有些嫌恶。
“搽这些做什么?”他想了半晌,实在理解不了,总不成这奇怪的组合还能有润肤的效果,听说有妇人为了消除面部褶皱,竟涂抹鸟粪熏敷。她若也有类似癖好,他定然是受不了的,连想想都忍不住呕恶。
阿薇怕说出来,又被他责备,半晌没有回答,辰轩却就此事不肯放手,于是她支支吾吾道:“我想跟着运瓷器的商队出去……听说他们招的随行厨娘都是上了年纪的……我想弄得难看一点或许容易选中些。”
“厨娘?”辰轩越发一头雾水,“钱不够用了?”他记得临行前,收拾行礼的时候曾往她的包袱里悄悄塞了个钱袋,就算自己大半月未归,应该也足够她花用才对,难道她没看见?
阿薇翕着唇,半晌才犹豫地说,“我想跟着商队去外面找你……”跟着商队,应该会安全一些,商队的人耳目多,请他们帮打听也容易些。
这就是她的计划,刚才她还兴致勃勃,现在见他回来,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在他看来定然十分可笑,她不想说,辰轩却一再追问,她就奇了,平时也不见他这么多问题,估计是刻意等着她出糗的。
辰轩听完她含混的陈述,大约猜到她近日的心境,沉默了半晌,方道:“回去吧。”接着,往山上行去。
阿薇见他没说什么,就安下心来,想起刚才的蛇又有些后怕,忙紧跟了他。
回到竹屋,清风抚得廊下的瓷铃铛慢慢摇动,听着熟悉的轻响,辰轩好像感受到了某种归家的召唤,见屋里收拾得极为洁净,唇角慢慢浮了起来。
在路上阿薇已问过辰轩,知道他还没有吃饭,洗干净脸后就在灶下忙活起来,之前觉得他就快回来,她带了不少食物上山,本以为自己离家后会浪费,没想到又派上用场,很快摆了桌子,叫他出来吃饭。
辰轩执着筷子未动,先问,“俞柏彦来过?”
阿薇知道他看到屋里的那个包袱了,便把事情讲了一遍,辰轩听说俞柏彦死皮赖脸要住家里,冷笑一下,淡然吐出四个字,“死性不改。”
“说谁呢?说谁呢?我怎么觉着有些人不按时交货,还在背后说人坏话呢?”竹桥上响起嗵嗵的声响,两人顺势望去,见俞柏彦悠闲地晃着身子走了过来,看到桌上丰盛诱人的食物,他似乎也胃口大开,自个儿拉了凳子坐下,努嘴朝阿薇道,“赶巧了,麻烦加副碗筷。”
阿薇便起身去拿碗了,辰轩看向俞柏彦,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不满,“为何指使人?要吃自己拿。”
俞柏彦瞥了他一眼,“你的人,我就不能使唤了?”
“当然不能。”辰轩回了他一眼。
俞柏彦不理辰轩,大大方方接过了阿薇递来的碗筷,夹了一个汤里的丸子放到嘴里,嚼了一口觉得滋味大好,不禁转头问阿薇,“这里面加了什么,吃起来脆脆的?”
“是荸荠。”辰轩先于阿薇答道,由于不擅烹调,他从前买了不少菜谱堆放在书架上,后来家中由阿薇掌厨,他再没翻过那些菜谱,倒是阿薇闲来无事常去翻看,厨艺精进不少。菜谱中有一道菜正是在猪肉丸子中加入切碎的荸荠,使肉丸更为鲜美脆爽,他今天吃了一口便想起来了,她做的味道比菜谱上形容的还要好,许久未吃到她做的菜,还真有些怀念。
听辰轩答出来,阿薇眼睛含着笑,弯成了月牙。
俞柏彦又接连吃了几口别的菜,转而用极为羡慕的眼神看向辰轩,“大鸟儿,你可真有口福,把你这丫环借我几个月,让她回覃州给我做饭,下次我取货的时候再给你把人带回来!”
辰轩面色一沉,望向俞柏彦的神色如霜刀一般,“你说什么!”
俞柏彦一捂嘴,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喊了他小时候的外号,触了他的逆鳞,忙赔笑道:“别生气嘛,以后不那么叫了。再叫一次,往后给你双倍的补瓷钱。”
“我不是说这个。”辰轩盯着俞柏彦的眼神让对方感到可怖,“你说……丫环?”
俞柏彦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讪讪道:“不借就不借,别这么凶嘛。”
“她是我妻。”辰轩看着俞柏彦,郑重道。
阿薇刚才没把俞柏彦一直把她当丫环的事情告诉辰轩,刚才听俞柏彦还叫她丫环,一时有些尴尬,心里知道自己的出身与辰轩并不般配,连他的朋友都这么看,更别说往后如果去了他家里,他的亲人只怕也瞧不上自己。现下听辰轩这么说,她心里不禁漾起了温柔的涟漪。
瞪大眼睛的俞柏彦再次打量阿薇,这女子长得确实美,是他见过的最能与大鸟儿相配的人,比他七年前那位以才貌双绝着称的亡妻还要美上几分,只是为何是个乡村女子的打扮?又才留意到她梳了妇人发髻,俞柏彦越发猜不透了,只愣愣道:“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一直以为,这是范家给辰轩安排的通房丫头,并且被某人当成了使唤丫头。
辰轩没说话,从汤里夹了一个最大的丸子,塞到了俞柏彦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里。俞柏彦见辰轩只顾着吃饭,一脸“我不想与你说话”的表情,呜呜啊啊地嚼着大丸子,不敢再开口。
阿薇第一次见到辰轩捉弄人的样子,再看看俞柏彦腮帮子鼓得像只蛤.蟆,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一顿饭因为俞柏彦的出现难得充满了欢快的氛围,对于这个人说她是丫环的事儿,她也不再放心上了。
饭毕,俞柏彦催促辰轩去屋里将这段日子补好的瓷器清理出来,他得赶回去交货了。阿薇听着二人的交谈,逐渐理清了二人的关系。
辰轩与俞柏彦从前是书院的同窗好友,现在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两家皆是祖辈经商,颇有渊源,两人打小就在一处玩闹。
俞柏彦举业不成后接管了家中的古玩生意,辰轩则去京城学艺,五年后载誉而归。俞柏彦看准商机,邀了辰轩一起做补瓷生意,俞柏彦负责收集破碎或有瑕疵的贵重瓷器,辰轩负责修补,补好之后再由俞柏彦送还物主,见客议价也是俞柏彦出面。
俞柏彦头脑灵活,善于经商,而辰轩心静如水,长于技艺,两人合作,取长补短,短短两年时间积累不少财富。这两年间,辰轩只有少量时间待在覃州范家,其余时候都是寄情山水,居无定所,可偏偏他补的瓷器叫那些贵人名流爱不释手,他的名气在这一行也越来越大,俞柏彦不得不巴巴地跟随他的足迹,往来于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间。
拿俞柏彦自己的话说,他简直活得颠沛流离。
至此,阿薇总算解开了心中长久的疑惑,从前只见辰轩补瓷,却从未见他与客人往来,原来是有俞柏彦在后协助。
两人在屋中说着瓷器的事儿,阿薇不便打扰,端着碗碟去了溪水边,不过一会儿,却见俞柏彦来了,笑着蹲到旁边,抢走了她手边的碗碟,“嫂子,嫂子,我来洗,你歇着去。”他一双眼里透着殷勤却很真诚,阿薇几乎忘了他之前散漫随意的样子。
“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还是我来吧,你们商量正事要紧。”阿薇要去拿盘子,却没抢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