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儿女情长就没有意义。
偏头望向炉上袅袅轻烟,孟昶青目光幽深,食指一下一下地叩击桌面,淡淡说道:“何必,我从不做没有结果的事情。”
“你心思太沉,我劝不动你。”沈氏脸上露出一丝黯然,很快便隐去,只笑了笑道:“但你算是天子看着长大的,他心里可记挂着你的婚事呢,前几日还曾跟我提起,说要替你找个大家闺秀。”
她谈及天子,言语间自有一分亲密。孟昶青扫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又陪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告退出了宫。自有仆从替他掀开布帘,他迈步上车。等马车辘辘驶出明黄坊,才开口对车外的一个密卫说道:“去打听一下,前几日天子要替我赐婚的,是哪一家贵女,与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应了一声,立刻退下。
身处漩涡中心,孟昶青没有一刻敢放松心神,放下布帘前仍在心中反复推演各项计划,望见外头晴朗天空,阳光正好,动作却随之一顿,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不知云阳天气如何。
半晌回过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抬眼见到车中小几上的笔墨纸砚,犹豫片刻,却不自觉地拿起了笔。
墨色浸染纸背,“林可亲启”四字落在他的眼里。孟昶青微怔,随即停笔不写。临到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对林可说些什么,那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从不需要匍匐在他的羽翼之下,更不用他事事安排、字字嘱托。
笔尖微顿,孟昶青索性随手画了只猫,想了想,又往那猫额头上添了一个“王”字。这黑墨白纸组成的小猫神气活现,站在一块巨石上咆哮山林,瞧着霸气四溢,偏又有几分憨态可掬。
他盯着画看了一会,眸中露出淡淡笑意,随即自个也觉得自个无聊,正想将纸团成一团扔了,迟疑片刻,却又拿出一个木盒将这张画展平了给装了进去。
“阿可。”孟昶青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遍,眼帘低垂,初时脸上仍有浅笑,但很快笑意便隐没不见,剩下的就唯有他时常显露于人前的冷意。
林可,只提起这个名字,便仿佛有清清凉凉的雨落在心头。但有些东西永远都只适合深埋心底,就像这张信纸,绝不会有被寄出去的一天。
——因她心怀天下,因他亲手领着她,走上了那条布满荆枣与血肉的险路。
☆、第62章 军旗
孟昶青远在京城,却能知道林可的一举一动,然而他的消息要传到林可耳中,也不知要辗转几人之口。不入相思门,不知相思苦。林可手边事务缠绕,早将某人给丢到了九霄云外。
灭了马家,后续还有些收尾工作。本地大户之间多少都有些姻亲关系,虽则当时马家一倒,这些人自己也跟苍蝇似的扑了上来,一个个落进下石,吃得不亦乐乎、满嘴流油,但事情平息下来之后,他们对云阳卫所的能量到底是心存忌惮,难保越想越怕,届时狗急跳墙,又做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因此林可便请诸桂县令的亲信木师爷代为活动,在云港酒楼开了一桌席面,算是稍事安抚。各家大户都派了人,来的至少也是一个近支宗亲。曹家与朱家的族长更是亲自到场。
当曹家那六十来岁巍颤颤的老头借敬酒的名义,和林可拉了会近乎,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林可后续增兵练兵意图何为的时候,林可非常诚挚地告诉他,云阳卫所始终坚持和平发展的方针不动摇,致力于与各位乡贤一起维护诸桂繁荣稳定的社会大局,绝不允许再有任何如马家一般的犯罪势力和个人破坏诸桂安定和谐的大好局面。云阳的增兵行动是官军为了增强力量,更好地保护大家的生命与财产安全而开展的,增兵不针对任何第三方,请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要对号入座。同时也希望各位乡贤与云阳相向而行,共同为诸桂的未来更美好而贡献新的更大的力量。
不管各家大户们信不信,反正林可是信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还有谁敢不老实,那就是不作死不会死了。暴力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一定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终于压服地方上一票缙绅,林可心情不错,索性没有坐马车,而是一路走回了卫所。
这些天来又有一批新招收的青壮到了,人数达到数千,给卫所注入了新的生气,也同时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这些人不可能都是光棍,这么拖家带口的涌进来,云阳卫所里顿时多了一大帮老人妇女与儿童。
谢中奇主管民政,将上千家属一一甄别,按照体力与性别分成几个类别,以此为依据安排工作,有的去开荒,有的去种田,有的则负责挖水渠造房子。这项工作极其繁杂,谢中奇天天忙得脚不着地,却仿佛找到了实现人生意义的途径,总是红光满面,见谁都是一脸乐呵呵的微笑。
如今卫所里良田阡陌,屋舍俨然。说到造房子,因为青砖太贵,制作又耗时,林可花时间做了几次试验,索性将上辈子早被淘汰的土法水泥给弄了出来——不过就是把石灰石、粘土磨成面儿,煅烧成熟料后再和砂土混匀了用。这玩意儿以前农村砌台阶垒猪圈的时候会用,但因为强度跟真正的水泥没法比,后来渐渐就被淘汰了,可放到古代却焕发第二春,成了不折不扣的神器。全凭这水泥,林可麾下的将士在今年冬天,总算不必住到处漏风的茅草房了。
云阳军训练艰苦,连日剿匪又带来不少伤亡。但林可一向赏罚分明,死伤者也都有相应抚恤,卫所里的生活更是一日比一日红火,人人心中都有盼头,少有人会喊苦喊累的。因为军队上下待遇极高,就连没被选入军中的军户民兵,甚至周边地区的佃户百姓也纷纷前来,希望能够在云阳军中谋一份职务。
僧多粥少,林可便用了淘汰制,每月一次考核,正规军中若有连续两次不合格者便会被降级成民兵,空缺出来的位置由民兵队中表现优异者顶替。有了竞争便有了压力,军中因此人人争先。林可又重新编排了军队架构,编制分为营、队两级,100人左右为队,五队为一营,队以下仍为传统的什伍之制,指定十一、李飞、许三子,还有一个叫明晨的当地军户为营长,随后将最先征召的三百人打散,作为骨干安排进各个队中。这批人对她的忠诚度最高,有这样一批基层军官,云阳军几乎成了她的私军,算是真正掌握在了她的手里。
海寇不知何时就会来袭,林可对此心知肚明。日子蒸蒸向上,却还远不到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她不顾谢中奇的反对,硬是挤了一大笔钱出来修筑海岸边上的工事,又从当地渔民手里买了不少木船以备不时之需。此外,军队扩建,为了能够在战场上更好地传递信息,林可决定替云阳卫所设置一面军旗。
旗帜扮演着发号施令,区别敌我、身份、地位的重要作用,一旦定下,以后就很难更改了。
林可对此非常重视,但她身上什么艺术细胞、艺术细菌、艺术病毒都没有,只好把这事给压在了谢中奇身上。谢中奇十分给力,虽说忙得头顶生烟、嘴角冒疱,却还是拍着胸脯将此事应下,说是过几天就会给出答复。
答复果然来得很快。林可刚从酒楼回来,便见到谢福急匆匆地在找什么人,看到她眼睛顿时就是一亮。
“林大人!”谢福几步窜过来,扯着林可就往民政办公区域拉:“我家少爷找您呢,说是上回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当真?不愧是大哥,能者无所不能,这些事到底还是要靠他。”
林可笑着打探:“军旗你见过了吗,长什么样子?”
“金红色的,可威猛了。”谢福乐滋滋道:“上面还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那么——大,那么——壮,打死个把狼啊老虎的不成问题,少爷说了,那叫貔貅。”
貔貅?
听上去挺不错的,林可暗中点点头:“几个营长都看过了吗,他们怎么说?”
“哦,那群家伙这会儿都在少爷书房呢。”谢福下巴一抬,骄傲地回答:“都说好看,特别是许大人喜欢得紧,拿着貔貅旗都不肯撒手。”
许三子是个浑人,干出这种事来不奇怪。不过这旗当真有这么好看么,竟能得到几人众口一词的称赞?
林可被勾起了好奇心,脚步不由加快了许多。刚一进门,她便对围在桌前的几人道:“听说军旗设计好了?快让我也看看!”
“林哥。”三子转过头来,向林可行了个军礼,随即一脸兴奋地说道:“快来瞧瞧,这就是咱们云阳军以后的军旗了。我是粗人,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好话来,可这旗上的食铁兽当真是对我的胃口,听说当年黄帝打炎帝时,曾组织了一只猛兽大军,其中就有这吞金嗜铁的猛兽。谢先生真是大才,我除了林哥你以外谁都不服,就服谢先生。”
“……食铁兽?”林可疑惑道:“不是貔貅吗?”
“此异兽有许多名字,多叫白熊、白老熊,也有叫花熊的;在岷山藏族地区叫荡或杜洞尕,平武白马达布人则叫洞尕;凉山彝族叫峨曲,古籍中则称之为貔貅或貘。”十一在旁慢吞吞地解释:“西汉时细柳营曾用过此物为图腾。”
“万戟森严细柳营,信威独许汉将军。周亚夫屯兵细柳营,治军严谨,刚正不阿。连汉文帝亲至,军门都尉言‘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坚持按军令行事。文帝因而动容,称周亚夫为‘真将军’。”
谢中奇微微一笑,抬头看着三子手中的军旗感慨道:“庸将几误国,流民亦弄兵。现今战乱纷飞,血流漂杵,只望阿可你以史为鉴,如西汉周亚夫一般成就我云阳强军,借战止战以安天下。”
听上去就很厉害的样子。
“一面军旗中竟有如此典故说道。”
林可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给震住了,愣了愣之后,才对三子道:“把旗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