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有问必答,都是开诚布公。
柳阁老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偶尔并不掩饰近乎遇到知音的喜悦,面容随着神采鲜活鲜润起来。
程清远险些怀疑长子投错了胎。
自始至终,柳阁老不曾谈及柳元逸的事情。甚至于,程清远偶尔想要探究父子团圆的原委的时候,话题都被轻描淡写地转移到别处。
有铮骨重情义的人便是如此吧,不会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更不会在别人面前诉苦抱怨。
程询对这位长辈的敬意更深。今日柳阁老固然是出于表面功夫以礼相待,但想要发现新一代人才的殷切、喜悦做不得假。
当真对程家没有猜忌怀疑么?一定有,但柳阁老一事归一事。
做人就该如此,在面对不同的大是大非的时候,始终保有初心不忘初衷,记得自己为人的根本。
想到这些,程询便愈发算不清楚:父亲到底亏欠了柳阁老多少,程家又亏欠柳家多少。
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深。
父子两个在外院相继下了马车。
程询走到父亲面前,眸色深沉地凝视,缓声道:“我一直在想,假如柳家的祸事发生在您头上,您会何去何从。”他讽刺地笑一笑,“您会如柳阁老一样么?”
程清远却顾左右而言他,“天色已晚,早些回房歇息吧。”并不是不受震动,但是……一生的成败得失,有时候就取决于一件事的抉择。
“……”程询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走开去。
程清远走出去一段,又折回来,“终有一日,你也会踏入官场,会看到太多比这恶劣百倍千倍的事。始终怀有这种心思,你……会很痛苦。位极人臣的人,哪一个手上不染血?哪一个敢说一生都光明磊落?你以为你眼里的恶人就都蠢笨至极么?恰恰相反。而且,你想要压制对手,就只能比对手更聪明更果决,也——更狡诈心狠。”
“我清楚。”程询目光悠远,是在看着父亲,亦是在望着前生的父子缘,“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接受,做下这种罪孽的是您。”
程清远觉得自己又做了一次无用功。
程询却继续道:“您知不知道,父亲对孩子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穷凶极恶的人,古来不鲜见。但穷凶极恶的人是父亲,对孩子是怎样的打击?
程清远语凝,片刻后,转身望着通往内宅的甬路。想举步,双腿却似灌了铅。
程询低头看着青石方砖,轻轻地说:“我再不能挺直脊梁。我多想,与您重回我十岁那年。”
“……”
父子两个站在凛冽风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
翌日上午,廖大太太忙于斟酌碧君的婚事:有两家门第不错,总归是公侯之家,只是在官场没有实权,握在手里的,只有一成不变的俸禄和殊荣。
在她看来,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是已经相看过那两个少年。
实在是……连程询的十中之一都没有。
样貌也罢了,那是天生的,让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做派:要么是自命不凡的傲慢德行——是考取功名了还是立过战功了?跟谁嘚瑟呢?要么就是木讷拘谨——见个平辈的长辈而已,便是明知是被相看,也不至于紧张成那样儿吧?八字没一撇就那样了,日后遇到事,别人还没怎么着,他大抵就先方寸大乱了。
不行。
她不自觉地摆一摆手,实在是不行。
怡君的婚事那么好,碧君的婚事就不能将就——就算她肯,碧君那丫头怕也接受不了这般落差,万一跟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
等等看吧。提亲的本就不少,小女儿的亲事宣扬出去,日后只有更多,这一点全不需担心。
这三两日,便把眼前这两家婉言拒绝。
遐思间,罗妈妈进门来禀:“大太太,凌家小姐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二小姐午后要是得空,她就过来小聚片刻。”
廖大太太回过神来,想一想,立时满脸不悦:“那个丫头,怎么什么人都结交?凌家那丫头哪里要得?没出嫁就惹出了一堆闲话,跟那种人来往,让外人一视同仁怎么办?让她滚!”
人还没来呢,往哪儿滚啊?罗妈妈腹诽着,赔着笑等准话。
廖大太太琢磨片刻,“让回事处的人写个回帖,好言好语地谢绝,说二小姐不得空——近日不得空,往后也没空。”
“奴婢明白了。”罗妈妈应声而去。
廖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以心里的火气,立时三刻就想找到怡君面前质问、训斥,碍于她正在上课,不好让叶先生不快,只得忍下。
没多久,罗妈妈返回来,又有事请示:“徐小姐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明日先生准了她半日的假,想来给您请安,顺道与大小姐、二小姐说说话。您看——”
“徐小姐啊,”廖大太太的心情犹如云开雾散,“她若来,还有什么好说的。把送帖子的人请过来,备好打赏的银锞子。”
罗妈妈再次奉命出门的时候,想一想大太太一时阴一时晴的态度,撑不住笑起来。
午间,仍旧是姑嫂两个、姐妹两个一起用饭。
廖大太太先是夸奖了怡君与徐岩来往的事儿,随后便开始训斥她缺心眼儿、不分好坏人就结交的事儿。
怡君听了半晌,也不知道母亲训斥的那些从何说起,问道:“娘,好歹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我胡乱结交谁了?”
廖大太太说了凌婉儿着人送帖子的事儿,末了道:“我已经帮你做主回绝了。”
碧君忍不住为妹妹叫屈:“怡君跟凌小姐哪里有交情啊?那边上赶着来走动,关她什么事儿?”
“就你话多。”廖大太太瞪了长女一眼。
怡君跟着解释道:“我真的跟她不熟,像以前一样,见面认识,但没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