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宁湖心中恼恨, 觉着此人影影绰绰的,老是不肯彻底消失。
提起笔, 干脆在下头画了张鬼脸,重重写下一句请将身体缩成球, 随风而去莫回头。
便重新将纸鹤折上,放入了水中。
李宁湖三人正玩得起劲, 便听有人唤了一声“六妹”
几人循声望去, 便见一群少女花枝招展的走了过来。
“六妹, 一到这明湖,你便不见了人影,若不是问了婶娘,我还不知你来了这流水曲觞宴呢,怎的不等我一起”
这说话的少女身上首饰不多, 却件件耀目。穿一件葱绿的春衫, 配了条牙白的裙子,只这裙子上用浅一丝的同色丝线细密绣花,行走间角度光影变换才能见着一鳞半角。待她走近, 细眼去瞧, 才发现裙身绣着月季、牡丹、菊花、紫薇花、兰花、牵牛花、大波斯菊、秋海棠、百合、矢车菊、梅花、荷花、荷叶、虞美人等各式花朵, 相伴相配极为巧妙, 千姿百态, 各尽其妍。这些花儿叶儿圃簇繁丽,布满裙身,不露一丝儿底。不说她这裙子面料如何, 单说这绣工,便是巧夺天工,所费功夫,怕是比人家绣一套嫁衣还更厉害。
如今所有的绣花全是靠手工,她这条裙子,单一个绣娘怕是要花数年才能绣好,所费巨靡。由此可见这少女家世恐怕不一般了。
此时她却是朝着杨姝说话。
李宁湖看过去,便发现杨姝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声音淡淡的“我早同两个好友约好了,四姐同她们不熟,我想着两边凑在一处未免无趣,不如各玩各的了。”
少女笑着用帕子掩了唇,目光在贺思梧和李宁湖身上转了一圈,长长的哦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也是,分开玩的好。六妹的好友,倒是与六妹相似,若是到了我身边,被迷了眼就不好了。”
杨姝脸色就更是难看了。
少女得意洋洋的抬起了下巴,被众人簇拥着走了。
杨姝咬着牙道“抱歉,连累你们了。”
贺思梧道“无妨,不过说两句不好听的,她还不敢明说出来,我就当没听着了。”
李宁湖莫明其妙,贺思梧却是知晓两分,看她一脸懵,便对她道“这是姝姐
儿的堂姐,她外家是海家,慧朝第一巨富。”
李宁湖早知贺思梧和杨姝能在翰林院底下的争斗中保持中立,家中必是有所倚仗的。
事实也是如此,贺氏与杨氏都是世家大族,虽然贺思梧和杨姝家都不是什么嫡支,但都能沾着光的。
杨家嫡支身有武安侯的爵位,方才那少女杨妩便是武安侯嫡女了。原本侯府爵位虽高,但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如此金堆玉砌的,爵位也不能当金银使不是
偏她母亲是海家女。海家当年是商贾出身,资助了皇帝起事,如今老皇帝还在位呢,他们家这富贵也就还保持着烈火烹油的状态。海家不单是慧朝第一富,而且还被赐了个伯爵虚衔,虽没担什么实务,到底身份架起来了。
从此人家就不能单以商贾论了,真是又有身份又有钱,结亲的时候多少人打破头抢着上呢。
杨妩有这么个外家,据说从小到大过得比公主还享受,族里的姐妹们,个个都要巴结她。
但杨姝这人吧,天生有点眼红的毛病,当然她自已不这么认为,她认为自已是清高,不乐意捧着杨妩。所以从小年龄相近的两人就暗戳戳的有点不对付,但都是同族姐妹,不对付也干不出什么事来。
只是前一阵,杨妩丢了匣异域来的金刚石,刚好那日杨姝又去过她院里。这事最后没闹出来,杨妩的母亲海氏笑着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不怪旁人。但杨姝就觉得她们看自已的目光从此都别有意味。
就比如方才吧,杨妩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说杨姝的两个朋友和杨姝是一样的人,如果接近杨妩,容易被富贵迷了眼,做出手脚不干净的事儿来么
杨姝越想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李宁湖搞清楚是什么事儿后,也不恼。
心道这海家的一个外孙女都敢说过得比公主还享受,将来指定讨不了好,现在也就是老皇帝还在位罢了。
就像她李宁湖,才长出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就让庆郡王给割了。可别说是窦玄章这狗逼一个人的事儿啊,庆郡王明显早听说过她了,他要成事,肯定早就打主意了,只是窦玄章愿意替他出手罢了。
她这条才萌芽的小尾巴都给割了,等老皇
帝驾崩,新皇帝一旦对海家不信重,迟早得割他家这条大尾巴。毕竟国库空虚不是
于是,李宁湖也跟着贺思梧表示“若有所指的几句话,根本就伤不到我的,我心大着呢。”
杨妩一行人沿着渠道往前走了一段,便见着两群人。
一群是女眷,坐在一旁说话饮酒,另一边则是一群男子,像是在议事。
杨妩与人一起走到女眷处,与众人见了礼,这才贴着自已的母亲海氏坐了下来。
只她与其他少女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另一侧的男子们,准确的说,是其中一名端正跪坐的年青男子。
春风轻拂其发丝,便如在温柔待他。
杨妩忍不住一眼一眼的偷看,实在是他过于耀眼,有如将所有的春华凝聚一身。
海氏轻拍了杨妩的手背“傻姑娘,他再好看,也沾不得。”
杨妩有些不甘的咬着嘴唇,低声道“母亲,不是说他已投了庆郡王门下,哥哥们不是又与他来往了么日后必窦家是能起复的若现在不日后可就轮不着我啦。”
海氏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更小声的道“你父亲与哥哥们的打算,我是不知的,你也不许在外透露半个字。只是他们左不过是看在庆郡王的份上给他三分颜色罢了,皇家的事却没人说得清,若将来庆郡王失势,你今日与他过从甚密,来日又如何自处”
杨妩一颗火热的心,便如被浇了一盆冷水。
是呀,到时若弃了他,未免为人唾弃。到时若跟着他,难不成为奴为婢
只是这时,她却见窦玄章朝着侍立在不远处的一名从人看了一眼,接着转头看向水流。
他微微俯身,一手挽着袖子,另一手伸出去,从身旁的水流里捞起一只莲花船。
长长的指头捏起里头纸鹤的翅膀,动作舒缓的将这纸鹤拆了开来,目光专注的看着展开的纸张。
突然他目光中流露出一抹笑意,唇角一勾,微微的摇了摇头。
杨妩看得痴了,同时听到身边几位手帕交的轻轻抽气声。
她无法挪开目光,看着他将纸铺在小几上,拿了块镇纸压住,提笔沾墨。
他虽已收了笑容,却是目中一片潋滟,像是明湖微风时的波光,一直专注的盯着纸
面。
杨妩此时极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他也喜欢这样的莲花纸筏么
她实在忍不住,满面羞红的写下一首小诗,放入了水中,期冀着他能拾起,不用太多,哪怕他只回复一个字,也值得她余生珍藏。
等李宁湖再一次见到纸鹤,展开后便见在她文字的下方,简略的线条,画着一个小人团成了球,滚在地上。
她差点没一口酒喷出来
一时对自已的判断有所怀疑那家伙平素正经得很,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李宁湖顿时就歇了再继续的心思,索性把这纸鹤收到了荷包中。
贺思梧见了就问“怎么不玩儿了”
李宁湖只道“也没什么意思,都是胡乱写的。”
贺思梧笑眯眯的“我却觉着有些意思。”
这曲水流觞任人去来,却从早到晚都不散宴。李宁湖一行人坐着玩过一阵,又起身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听着琴声非同凡响,又专门循着声找去了琴师处。
三人见着位花信年华的女子,鹅蛋脸,长眉细眼,梳着朝云髻,蓝色衣裙,腰际垂着条玉色络子,双手抚琴,自有种伊人如水般的柔美气质。
贺思梧一顿,悄声对李宁湖和杨妹道“这位,想必是梅朝云梅大家了,她抚琴是一绝,没想到明月居如此手笔,今儿将她请来了。”
贺思梧对李宁湖解释了一番,这梅大家是慧朝教司坊出身,其琴艺已经脱去了匠气,称得上艺术了。
在慧朝教司坊并不像有的朝代那样兼任官妓,而是属于专门的朝廷演出机构,专精各种曲艺歌舞。当然,某些有钱有势的人真要对教司坊中人行不轨之事,大约也是很难推脱的吧
但是明面上教司坊中人虽属乐藉,名头还算说得过去的,低而不贱。闯出名头的人,也有相对的自由。在被管束,承担各种表演任务之余,也可私下接一些演出委托赚取私房,还可出任琴艺先生等。
梅朝云早就发觉有人在看着她了,却仍是全情沉浸的弹完了一曲,缓缓收手后,这才抬起头看向这三位小姑娘。
梅朝云柔柔一笑,起身道“梅朝云见过三位贵人。”
贺思梧一笑“梅大家不必多礼,我等听着琴声悦耳,忍
不住循声前来,希望不曾搅了梅大家的心境才是。”
梅朝云道“奴家这抚琴,原就是演奏于人前的,又怎会惧人观看能得三位贵人喜爱,是朝云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