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长,他有什么遗憾吗?”
忍了半天,老三还是开了口。
贺穆兰正在忙,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还以为说这人死的痛不痛苦,她安慰家属是做惯了的,立刻不假思索地开口。
“伤口平整,用刀的人砍的很快,他应该没有痛苦太久,所以肌肉都没有痉挛起来。他并不是非常痛苦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几个年纪较小的火伴立刻如释重负的抱在一起,像是得到了什么赦免。
缝合结束后,贺穆兰接受了几个同袍的谢意,抆了抆手,站起身来。
跪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来时头有些发晕。她的眼睛蓦地一下子像是没有了焦距,在这灯光下看起来更是神秘又惑人,那几个同火不知为何对着这个并不算高大的男人升起了一股敬畏之心,纷纷拜伏了下来。
贺穆兰和尸首在同一侧,她以为对方拜伏的是尸首,微微往旁边避了避,走出帐去了。
殇帐是停放尸骨的地方,气味自然不会好。殇帐里被同火之人点着油灯,帐外的土地则泛着暗蓝,贺穆兰踩在帐外坚实的土地上,又一次升起了“成就感”这种东西。
上一次是救人,可是救错了。
这一次是给予死者应有的尊严,希望不要再生事端。
贺穆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夜晚吹起的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注视一个点。
在另一边穿梭着的,是她的火伴狄叶飞。
他在替卢日里的同火们击鼓,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原来他来了这里。
贺穆兰担心狄叶飞看见她尴尬,转身欲走,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衣袍。
待她扭头一看,那被人叫做“九弟”的小伙子满脸不安地站在她的身后,声如蚊呐般地说道:“能不能也请你为我们的火伴击鼓呢?”
鼓在军中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但谁能敲鼓是非常讲究的。若是有人死了,击鼓者必定是死者最亲密、或地位最高之人,贺穆兰吓了一跳,摇头婉拒道:“我只是替他收敛了尸体,怎能击鼓?还是请你们火长……”
“请花火长击鼓吧……”
几个同袍出了帐篷,恳切地说道:“你保住了他的名声、保住了他的东西,还让他的妻女有坟茔可立,这般的大恩,怎么不能击鼓呢?”
贺穆兰被几人拥到那座鼓前,实在推辞不过他的好意,席地而坐,拍了起来。
她力气大,又是第一次拍鼓,摸不清轻重,这一声鼓响倒惊得四方注目,贺穆兰忍不住老脸通红,第二次拍下去,就轻了许多。
但她哪里会击鼓?也就这么乱七八糟自己也脸红的胡拍着。
狄叶飞自然也是听到了那声鼓声,看到了在敲鼓的贺穆兰。待看到火长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手中的鼓敲得更大声了点。
他母亲是伎人,他自然也精通音律节拍之术,贺穆兰模模糊糊听到了狄叶飞那边的鼓声,便合着他的拍子依样画葫芦的跟着拍。
她的鼓雄壮有力,狄叶飞的鼓慷慨激昂,渐渐的,各处的鼓声合在一起,殇帐中乐声一片。
‘城关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狄叶飞扯着沙哑的声音,放声大唱了起来。
“水往低处流,鸟往高处飞。
男子生而战,女子生而织。
勇士朝前望,乌鸦往下看。
既已生为人,终有死亡日……”
“既已生为人……”
“终有死亡日……”
自贺穆兰那次帮同袍收敛了尸体以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战斗之后请她出账帮着缝合死者的身体。
有时候是断掉的手脚,有的时候是被破开的肚子,有的时候是追回了战死者的头颅,有的则是请她分辨一番究竟哪具身子才是那个头的。
贺穆兰不知道只是一次有感而行成了这样的结果,同火们纷纷都对此表示出担忧之情。
一来这活儿有点像仵作这般的贱役,不利于贺穆兰在军中积累名声;二来贺穆兰之前夜里经常出去勤练武艺,被这些事情缠身后,根本没时间再练了。有时候傍晚出去,到深夜才能回返,就连巡更官和门口的门官都不拦着她在夜间来回行走,因为他们总觉得贺穆兰和那些鬼神之事已经联系了起来,不可冲撞。
阿单志奇无奈地肩负起了烧饭的任务,因为贺穆兰有时候早上根本起不来。众人看待她的眼神越来越崇敬,渐渐的,除了小兵,连百夫长以上的尉官若是战死,有时候也去请她击鼓而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若干人是鲜卑贵族,天性里就有一种敏感。
“功曹们不打仗,就靠吸兵血过日子,你再这样做,以后恐遭大祸!反正只是克扣一点,又不是完全不给他们,你这么辛苦的拼凑尸体,何苦来哉!”
贺穆兰收拾针线的手一顿。
她想起了前世死在花木兰怀里的阿单志奇。
“你觉得那种克扣对吗?”
“当然不对!可是这不是我们改变的了的!”
“我不是正在想法子改变嘛。”贺穆兰笑了笑,“等大家都有了收敛同伴的习惯,遗物也就有地方可送了。鲜卑人的习惯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不也是汉医的缘故才改变的吗?”
“虽然这么说没错,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