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子时,边关。
城门再一次被巨大的战车撞得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如重锤,落在每一个将士和百姓耳中,他们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城门的沉木断裂的细碎声响。
上一次胡人组织攻城,城里的酒用完了,他们用了几桶油抵挡了那次攻击。
油的杀伤力比酒要大上许多,但同时也向胡人传达了一个讯息,他们没有酒了。
边关不像皇城,这里苦寒贫瘠,很多人家甚至连油灯都用不上,更不要说这样整桶整桶往下倒油。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也是胡人迫切想要攻城的动力。
前几天下了暴雪,将边关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阻绝了边关与外界的联系,却也给胡人的进攻增加了阻碍。
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这一场雪下来,胡人变得异常勇猛,因为他们被冻着了。
这里的积雪几乎有半人高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如果不尽快攻下城来,也许优势会立刻转变成劣势。
十万人都要吃东西,还要烧火取暖,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数目,胡人一族物产并不富饶,他们的粮草全在这座边城后面,只有攻下它,后面才能高歌猛进!
“杀!”
这一次忽可多亲自骑着马冲了上来,带着势不可挡的气焰。
“将军!”
有将士跑过来,陆啸缓缓站起来,自从胡人攻城以后,他就一直没合过眼,眼底全是血丝,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刚站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但只是一瞬,随即握紧长刀稳住身形。
“东西都搬上来了吗?”
陆啸问,那将士点点头,眼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全然的信任,但脸上还有一分迟疑:“将军,真的要这么做吗?”
“按我说的做!”
陆啸沉声说,无比语气的坚定,像一把利剑轻易地将忽可多营造出来的气势绞得粉碎!
那将士被陆啸的语气震住,扭头跑到一边,众人将捆到一起足有一人高的草垛推到城墙边,然后用火把点燃,等草垛外围都燃了起来,陆啸走过去,用长刀轻松一挑,将草垛挑下城楼。
草垛也只是用枯草扭成的麻绳捆到一起的,掉下去以后便炸开,底下的人被吓了一跳,攻势减缓,陆啸又连续挑了几个草垛下去,战车有些地方着了火,一时还分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就听见忽可多用胡语大喊:“撤!”
战车缓缓向后退去。
攻城数日,他们的战车损耗很大,如今只剩两辆,毕竟是耗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才造出来的东西,虽然不能被烧这样一个致命的弱点,但只要耗光城里能烧的东西,这战车就无敌了,到时候这城门根本挡不住胡人的铁蹄。
所以为了长远的考虑,忽可多没有贸然用这两辆仅存的战车冒险。
战车退得很慢,半路上火就被扑灭了,忽可多第一时间冲过去检查战车,问车上的人刚刚又是什么东西烧了的,那些人想了一会儿有些没有底气的回答:是马料。
忽可多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有种被人戏耍的恼怒,同时又有些兴奋。
他很肯定,陆啸再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了,城里再没有别的东西让陆啸阻止战车的进攻,毕竟陆啸连马料都烧了。
而且,忽可多还可以肯定,城中军营里,连屯粮都不够了。
去年天灾,他可是知道陆戟拿了军粮赈灾呢,远昭王朝早就腐朽不堪,就算这父子两人再如何忠君爱国,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想到这里,忽可多整个人都愉悦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城楼上那个屹立不倒的身影。
那个身影像一尊不容亵渎的雕像守护着那面旗帜,尽管那旗帜早就不鲜亮,染上了战火和硝烟,那身影却好像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吗?
忽可多想,突然抽箭搭弓瞄准那个身影。
这个距离,其实是射不中那个人的。
但忽可多并没有想那么多,瞄准以后立刻松手,那箭咻的射过去,在离陆啸很近的时候没了后劲,偏离之前的弧线,陆啸一动不动,那箭抆着他的头盔射过。
城楼上的将士甚至听见了箭镞抆过头盔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将军!”
众人低呼了一声,却见忽可多带着人又往后撤了撤。
这是今夜不会再攻城的预兆,众人松了口气,连忙猫着腰躲在城墙下面朝陆啸跑过去。
“将军,您没事吧?”
两个将士仰头问,陆啸眼眸微垂:“没事。”
说完,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坐下,这个过程中,两人都听到了他骨头咔嘣的声响。
“没事,老毛病了。”
陆啸平静的说,‘没事’这两个字,是他这几天说得最多的,无论胡人的攻势多么猛烈,无论城里的粮草有多匮乏,只要他说出这两个字,所有人都能安心下来。
那两个将士拿着长枪笔直的站在前面替他站岗,城外不远处密密麻麻驻扎着胡人大军的营帐,那营帐里亮着灯,像坠落带地面的星辰,形成一条宽阔的星河。
很美,美得致命。
“将军,马料已经烧了一半了,明天胡人再攻城怎么办呀?而且剩下的马料只够我们的马吃几天了。”
其中一个将士忍不住问,陆啸放松身体靠在城墙上,身上的铠甲又冷又硬,极不舒服,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这两个将士年轻的侧脸,像忽可多射出第一箭杀死的那个士兵,像这些天来从他面前倒下的一个又一个士兵,又像多年前曾和他并肩战斗却没能魂归故里的老友。